夜色愈发深了,风雨欲来,宫檐上的铃铛发出声响,声音清脆,却听得人心中一沉。
出乎青鸾预料,慕容止的寝殿空空荡荡,室内只寥寥燃着两盏灯,火苗的微光映在壁上,没有带来光明,反而衬得四周越发的暗,令她想起梦中的九重天。
慕容雪一路畅通无阻步入寝宫,在慕容止床前站定,她的身形立得笔直,白色衣袖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梅香。
“你来了。”慕容止的声音自重重叠叠的纱帘后传出:“你终于还是来了,我知道,当你回来的时候,便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咳了两声,遣散唯一一个守在榻前的老奴,默了许久,又道:“现下整个寝宫只有你我二人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你是不是回来报仇的?”
他的声音有一种诡异的苍老,就好似一棵原本茂盛的树,被人从树干里吸走了水分,变得皱皱巴巴的,连喘口气都难以为继。
慕容雪始终不曾说话,安静得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她就这样长久地立在原地,久得令慕容止怀疑是他自己产生了错觉,其实她根本没有来过他的寝殿。
于是他挣扎着翻过身来,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拉开帘子,看一看那抹白色的身影是不是他的错觉,“你说话啊……你说话,还是说,我又做梦了,我又魇住了,近来我总是梦见,总梦见你回来,回来找我索命……”
说着,他更加挣扎地想要掀开帘子,努力了半晌,不仅没有将帘子掀开,反而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到这时,慕容雪才动了起来,拂袖一挥掀开重重纱帘,注视着狼狈跌倒在地的慕容止。
她注视着他,眼里浮现出一丝快意,很快一重更深的情绪翻涌上来,淹没了短暂的快意,她好像沉入了深海,每一句声音,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窒息。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父皇?”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慕容止,“为什么会梦见我来找你索命,你做过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掀开纱帘才发现,慕容止果如青鸾感受到的那般,整个人都皱巴巴的,皮肤像是脱水的树皮,又像是久旱的土地,干涸得快要皲裂。
他蜷缩在地上,枯枝般的手臂奋力抬起,不知是在责备地指向慕容雪,还是伸出胳膊希图她扶自己起来,“你知道了,你果然知道了,那么,你是来杀我的吗?你是来杀我的,对吧……”
慕容雪的步子顿了顿,她微微侧首,语气里有些许疑惑:“无论如何,您养我一场,此刻说我是来杀您的,岂不是陷我于不孝?父皇,我怎么能够杀您,即便您杀我亲生父母,屠我全族,灭我梅宗,但因着那几年的养育之恩,我无论如何不能杀您。”
杀父母,屠全族,灭梅宗,她将这九个字说得平淡,就好像是在说,慕容止当年只是吃了一碗饭喝了一杯水那样简单。
但也正因如此,正因她将这血海深仇说得如此简单,才令人深觉悚然。
“您也很痛苦吧,这么多年来,在您的身体里,我梅宗族人的精魂得不到解脱,他们便以您的身体为养料,宛如寄生,这么说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从此您可以长生不老,百岁无忧。”慕容雪说到这里,甚至笑了笑:“不过我不是您,不知对于您来说,现在是享受着长生不老的快乐,还是承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父皇,需要我帮您解脱吗?”
“帮我,帮我解脱……”慕容止颤抖着攥住慕容雪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当年是我以捉妖之名屠了你梅宗全族,我知道你们虽是妖族,但已避世多年,从不参与世间纷扰,我也知你母亲并不是妖,而是天族旁支雪族中人,是我,是我为了一己私欲,打着捉妖的旗号,将你母亲一并屠杀了,其实她本可以不用死的,但是我心虚,因为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我只是……”
“您只是欲壑难填,梅宗虽为妖族,但一直以来修炼的是至纯至真之道,他们的修为是妖族中最纯最净的,您想用他们的修为填自己的修仙之路,因此即便他们避世不曾害人,却也因为妖族这一原罪,被您一举覆灭,您为此心虚,所以才杀了我的母亲,即便她乃天族中人,是吗?”慕容雪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唯有在此时质问他时,微微颤了一下:“为了修仙,您甚至不惜杀戮天族旁支,真是好大的胆子。”
慕容止听着,干干地笑着,“是啊,是啊,当年,当年我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也的确是好狠的心肠,当年你还在襁褓之中,我原本想将你斩草除根,是夫人她,她不忍心,这才收留了你,收养你的那些年里,我看着你逐渐长大,看着你的那张脸,有时候会觉得害怕,害怕你知道了真相,害怕终有一日会来寻我报仇,最害怕的,还是面对自己曾经的狠毒心肠。”
他叹了口气,“你果然知道真相,来寻我报仇了,但是,你的母后是真心怜悯你,在抚养你的那些年里,也是真心爱护你的……”
“倘若真心怜悯,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让我变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慕容雪面无表情,“屠我全族之后施舍给我的那一点怜悯之心,在我看来一文不值,比草还贱。不过你说的对,我相信在抚育我的那些年里,她的确待我真心,既然如此,作为回报,我不妨告诉你吧。”
她俯下身,凑至慕容止耳边,“想必你是知道的,她早已经死了,但你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来告诉你,她乃焚烧心火而亡,同你一样,将身体作为养料,心脏燃烧殆尽之后,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慕容止瞪大了眼睛,蓦地咳出一口血来,“你,你,你好凉薄的心,她养你爱你一场,你却,你却……”
他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慕容雪蹲下来,替他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是啊,我凉薄,你狠心,我们可真相像,不过想想也很有道理,虽非亲生,好歹我们也父女一场,那么父皇,还需要我助您解脱吗?”
慕容止瞪着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将目光从慕容雪身上移开,望向不远处随风浮动的纱帘,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缓缓道:“罢了,罢了,将你族人的精魂取走吧,我只有一个请求,毕竟华胥国以公主之礼养了你这许多年,求你不要伤害华胥族人,不要伤害小景。”
慕容雪得到了他的回复,这才伸出手,将右手食指抵在慕容止的眉心,“当然了,如果您当初没有将事情做得那样决绝,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兴致,处心积虑将当年的账一笔一笔讨回来,倘若非要怨,那就怨您自己,当初将事情做得太绝。”
“什么?”慕容止看起来有些惶惑,他真的记不起自己当初还做了什么。
“您当年怕梅宗死灰复燃,一把火烧了梅宗故地,这些,您不记得了?”慕容雪说着,指尖微微用力,在慕容止眉间燃起一簇红色的光,“即便我取回族人精魂,也需将他们送回故土修养,方能让他们复生,可您当初焚烧梅宗故土时,用的是凤凰心火,心火所过之处,至今千里焦土,父皇,梅宗如今已无故土。”
慕容止被她吸取着力量,神色却变得舒缓下来,不似方才那般痛苦,他听着慕容雪口中自己当年的那些罪行,目光也由惶惑变为清明。
他当年,的确将事情做得决绝。
“可是天不绝人,有人可以助我,恢复梅宗旧地。”说到这里,慕容雪眼中浮现出一丝期许,她继续徐徐地道:“他可以帮我恢复故土,助我复活族人,但需要我做一件事,以此作为交易。父皇,我知华胥养了我那些年,您对我有灭族之仇,却也有养育之恩,若非无路可走,其实我也不愿做到如此地步。”
“是谁可以恢复梅宗旧地,他要你做什么事作为交易,你,你要对华胥做什么?”慕容止一口气问了这许多,问完剧烈地咳嗽起来,半晌,他见慕容雪只是静静注视着他,专心从他身体里抽取族人精魂,便知她是铁了心复活族人,绝不会告诉自己她的打算了。
“罢了,罢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往慕容雪身后的箱子一指,“那机关里,有一个匣子,匣子里放着的,是我在夫人和你失踪的那一年,便写好的罪己诏,我一直没有勇气将自己的罪行昭告天下,如今要烦你代劳了。”
慕容雪眸子里几番明灭,她并没有回头看那箱子,而是在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你以为这样,便可以打动我,让我放过华胥么?”
她似乎已经将族人的精魂都吸取完毕了,指尖光芒由盛转衰,逐渐消失不见。
她站起身来,注视着仍旧瘫倒在地的慕容止,“父皇,我此番,并非仅仅因为答应了那人的条件才回到华胥,华胥人这么多年不分好坏地诛妖,他们本身也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慕容止被她吸了身体里的梅宗精魂,面色反而变得红润,想是回光返照。
这些年来,他不仅没有将梅宗精魂吸收得为己所用,反而遭到反噬,被他们寄生在体内,吸光了他所有的修为精气,他虽痛苦不堪,却因着那些精魂的寄生而求死不能,如今那些不属于他的精魂离开身体,折磨他多年的痛苦也一并褪去了。
他知道,他也快离开了。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头转向窗外,“那个箱子,是小景做的,机关繁复,要解开却也容易,密钥是你的生辰。自然,我们也不知你真正的生辰是哪一日,这些年我们来为你庆生的,是你来到华胥的那一日,也是梅宗举族覆灭的那一日。雪儿,我,我知道,我很对不住你。”
说完这番话,他才真正得到了解脱,如释重负闭上了眼,与此同时,窗外悄悄攀进来一抹光。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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