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了进来,慕容雪却仿佛浑身都凝满了冰霜,她轻轻吐了口气,气息仿若在冬日里呵出的白雾。
不知是不是方才吸取了族人精魂的缘故,她如今用自己的身体养着他们,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回到华胥的第一件要紧事完成了,她的心中却感受不到几分欢喜,虽则有对族人复活的期许,但总的来说,她的心里莫名沉甸甸的。
她回过头,良久地注视着那个箱子,却没有打开它,决绝地转身离去。
青鸾扇动翅膀,紧紧跟上。
慕容雪一路分花拂柳,来到了华胥宗祠,那里面祭祀着的,是华胥圣物凝魄珠。
守护宗祠的术士并没有阻拦慕容雪,在华胥宫人眼里,她还是那个流离在外刚刚归来的公主,是慕容景的阿姊,是慕容止的亲生女儿。
因此如同进入慕容止的宫殿时那般轻松,她畅通无阻地踏入了宗祠。
窗外飘起了细雨,在阳光下如同一根根金线,一针一线地织就着锦绣山河。
她凝视着端放于宗祠最中央的凝魄珠,紧紧蹙起眉头。
是啊,华胥国的确拥有千里沃土锦绣山河,甚至可以说,它是人族统治之下最为辉煌繁盛的国度,但他们的辉煌与繁盛,是建立在另一些生灵的血与泪之上的。
华胥人的修仙之道,踏的是她妖族同胞的累累白骨,眼前这颗仙气充盈的凝魄珠,凝的是妖族中人千万年的道行修为。
她缓缓伸出手,将凝魄珠收入袖中。
她原以为如此圣物,周围应当设置了厉害的机关结界,却没想到它毫不设防,就这样轻易地被她纳入袖中,从昨晚到今晨,这一切未免太顺利了。
她怔了怔,似乎有些恍惚,最后却是凝了目光,带着凝魄珠离开了宗祠。
青鸾继续跟了上去,一路跟着她往宫外的方向走。
看起来她是要离开华胥宫中,那么她携了凝魄珠,是要去往何处呢?
对于她来说当务之急应该是去梅宗故土复活族人,但那梅宗旧地早被慕容止一把火烧成了焦土,是了,她曾说有人能助她恢复故土复活族人,前提是需要她为他做一件事,如此看来,想必那件事就是盗取华胥圣物凝魄珠了吧。
青鸾一边飞一边思索着,觉得自己思索出些许头绪来,有些跃跃欲试。
却见城门处,一道身影逆着太阳光亮,静静立在那里,拦住了待要离去的慕容雪。
“阿姊曾言,让我离开华胥,为何最终打算离开的却是阿姊。”慕容景望着她,整个人好像都碎了,他问她:“为何不告而别。”
慕容雪没有看他,微微垂着眼帘,将双手在衣袖里攥成拳,轻声道了一句让开。
慕容景固执地立在原地,目不转睛注视着她,他这模样让慕容雪有些愣神,仿佛二人回到了从前,他还是如小时候那般执拗倔强。
一阵风吹来,拂动二人发梢,此情此景,一如那日慕容雪持着一枚白玉寻到城门口,说自己乃华胥流落在外多年的公主,叫慕容景出来相认。
“阿姊是否还记得当年我送给你的生辰礼,那枚白玉乃昆仑山脚下自然形成的玉石,极有灵气,我第一眼见着便知你会喜欢。”慕容景柔了语气:“后来你果然是很喜欢的,送给你的时候看见你那样开心地笑,那时候我便觉得,寻找玉石时吃的那些苦,雕琢白玉时受的那些伤,那些都算不得什么了。阿姊,我们好不容易再次相见,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从见到慕容景的第一刻起,慕容雪一直都很平静,尽管那平静是她刻意伪饰出来的,好歹她也不曾失态,但在听见他说到生辰礼三个字时,她便连那伪饰的平静也坚持不下去了。
“生辰礼是么?”她取出那枚白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已红了眼眶,“慕容景,我让你离开,你为什么不离开,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知道吗,你从小就是这副讨厌模样,从小便顽劣不堪,从小便不曾听过我的话,你以为我很喜欢你吗?我早就厌极了你!”
说完,她将白玉弃掷于地,看也不看它一眼,踩着它继续朝宫外走去。
慕容景拉住了她的手。
他固执地,一字一句地问:“阿姊,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慕容景,你有完没完!”她猛地拂开衣袖向后退了几步,甩开他的手,蹙眉望向慕容景时,眉心有红色微光闪烁,“你叫我阿姊,那么你好好看看我的脸,看看这张脸,与你可有半分相似之处?”
“你在说什么,阿姊?”慕容景亦退了几步,怔然片刻后复上前来,伸出手竟想抚摸慕容雪的脸,“阿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年雨夜,你替我引开妖族杀手,你,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不能不认我、不要我……”
慕容雪踉跄着继续往后退,躲开慕容景的手,双唇翕张,不知念了什么诀。
方才平静的天空骤然下起了雪,雪花旋转着凝成冰晶,从四面八方刺向慕容景,在离他只有一寸远的地方堪堪停住。
慕容景不曾躲闪,只是哀伤地注视着慕容雪。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曾亏欠你什么。”她冷笑几声,再次念了口诀,将那些冰晶收了一寸。
现下那些冰晶紧紧贴在了慕容景的脸颊上,须臾,他的脸上流下道道血痕。
“你要跟我提生辰礼,那么我便好好同你讲讲我的生辰,在所谓生辰那日,我离开了我的故土,来到你们华胥宫中,那一日是我亲生父母的忌日,是我梅宗阖族的忌日,是慕容止焚尽我梅宗故土的日子,而你们慕容氏,在每年的那一日,锣鼓喧天为我庆祝所谓生辰,慕容景,我至今不知我到底是哪一日出生,到底哪一日才是我真正的生辰。”
慕容雪的声音比抵在他脸上的冰晶还凉,他应当是哭了的,眼泪和血水一同落下,不知怎么却感觉不到疼。
慕容雪突然仰头大笑,敛袖收了冰晶,有些摇晃地继续向宫外走,在经过慕容景身边时略略顿了一顿,“别怪我心狠,我曾让你离开华胥,让你离开,已是顾及了从前情分。”
他有些木然地道:“听你的意思,你乃梅宗妖族,而慕容氏是屠你全族的仇人,你说情分,阿姊,你对我应该只有恨吧,何来情分?”
慕容雪没有回答,也不曾停留,她离开了华胥国,留下那枚白玉,静静地躺在尘埃里。
慕容景在原地站了半日,好似在这半日里苍老了许多,等到日头西移,他才恍恍惚惚地走了几步,俯下身,拾起那枚白玉,细致地擦了擦玉身上的灰尘,将它珍重放入怀里。
忽见宫人连滚带爬地向他奔来,一边狂奔一边高声呼喊,“国主驾崩!启禀少主,国主驾崩……”
慕容景怔了怔神,露出疑惑的表情,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并没听懂那宫人在喊些什么。
但青鸾分明看到,他原本如玉温润,此刻站在阳光底下,却彻底碎了。
慕容止薨逝,慕容景成为华胥国新任国主,在他登基后的第三日,也是国丧的第三日,青丘国大举来犯,驻于两国交界空桑山上,竖起旗帜向华胥国示威。
是了,是了,这就是了。
青鸾闭上眼睛,稳住自己略有波动的精神游丝。
她已来到了空桑之战前夕,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便能看到事情的全貌,知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发现了?”忽有一道声音从空中响起,那声音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在青鸾耳畔回荡,“怪不得,怪不得你分明已经迷失了这么久,我却还是不能吸你精魄,原来你已经发现了,可是怎会……怎会如此!”
“是的,我发现了。”
青鸾不再勉力隐藏自己发现了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幻境的事实,因这场幻境再继续发展下去,便要发展至空桑之战了,届时即便她隐藏得再好,幻境的主人也定能发现其实她并未迷失其间。
“与英小小分别之后,我便入了你的幻境,其实我从没有离开过空桑山,也从不曾去过华胥国,对吗?”
幻境的主人似是不可置信,反反复复地道:“你是如何发现的?是如何发现的……不可能,绝无可能,几百年了,这几百年间,幻境不知吞噬了多少企图靠近空桑山的人,我本以为它全无破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你堪破……”
“因为我在幻境中入了你的梦,慕容姑娘……”青鸾猛地顿住,“抱歉,我不知该唤你什么。”她突然想到,既已知晓了慕容雪与慕容氏之间的血海深仇,再唤她慕容姑娘便很是不妥,但这个女孩,她似乎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名字,因此青鸾也不知道,到底该唤她什么。
“总之,幻境中的梦境,实在是太脆弱了,便是那么一刻的松动,让我看见了原本在幻境中不能让我窥见的东西。”
“我在你的残梦碎片里,看见了英小小的身影,当时我只是觉得疑惑,你怎会与英小小扯上关系,在离开你的梦境之后,我才恍然明白,也许你也与空桑之战有关。”
“既然发现了这一处可疑的地方,那么整个幻境,在我眼中就逐渐分崩离析了,原来这一切都是空桑之战前发生的事,那时候慕容止还没有薨逝,慕容景也并未失踪,如此一来我最开始瞧见慕容景时的疑惑也一并解决了。”
“在离开青要山前往空桑之前,帝骁曾对我说过,华胥国自当年空桑一战后,便举族隐居避世,寻常人根本找不到它,他给了我一枚令牌,让我可以跟随令牌的指引寻见华胥,可惜我当时忘记问他,现任华胥国主是谁。”
“倘若我一早便知,现任华胥国主已然不是慕容止,那么兴许从一开始,我便能堪破你的幻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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