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狱警没有像往常那样嚷嚷着让犯人们列队上工。难得可以睡到天光大亮,却没几个人能睡得着。
直到上午,牢房才被打开,犯人被要求沐浴清洁、打扫卫生,以迎接主教大人的到来——典狱长已经派人去请雷恩的主教来做弥撒,预计于明天正午抵达。
从盥洗室出来,辛巴来到走廊窗边,见外面的台阶上湿漉漉的,已经被刷洗了好几遍,仍有深褐色的痕迹渗入砖石。
最后,几名狱警搬来一卷长长的羊毛地毯,一盖了之。辛巴认出,那原本是铺在典狱长的会客厅里的。
弥撒仪式预定在教堂举行,或者说曾经的教堂。
除了线条优美的廊柱与窗台,教堂内部与其他小作坊没什么两样:角落堆满木箱,中殿摆着一排排纺纱机、梳毛机,木板搭建的简易楼层挡住了高耸的穹顶和花窗,气味膻臭,毛絮乱飞。
午饭后,犯人们被匆匆召去教堂打扫卫生:搬走木箱,清理机器和地面的毛纤,用蘸着肥皂水的抹布反复擦洗地砖、柱子和窗柩,拿白纱遮住破碎的花窗……
像给一个八旬老妇梳妆,好让人相信她一度风华绝代。然而岁月变迁,曾经的朝圣地已荣光不再。
辛巴一边擦柱子,一边寻找金牙的身影,想找他打听那个在牢房里布道的“传教士”,他对此人好奇极了。
意外的是,没找到金牙,却看到了费尔南。辛巴还是第一次在教堂见到他。
辛巴拎起水桶,尾随费尔南来到唱诗厅,随便捡了根柱子擦着。
“喂!这里已经擦过了。”旁边一个瘦高个儿的囚犯好心提醒。
辛巴朝他龇牙咧嘴:“我是猫眼,杀了301的猫眼。少管我!”
瘦高囚犯讪讪走开了。
辛巴回头,见费尔南独自站在唱诗厅,望着空荡荡的祭台,背影莫名哀戚。
……
傍晚,犯人们打扫完毕,典狱长大人破例亲临教堂。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大满意,但时间紧张,也无可奈何,最后让人拿白纱把“仓鼠轮”遮住,在祭台前摆满香烛。
费尔南来到莫瑟夫身边,轻声说了什么。莫瑟夫赞许地点点头,扭头吩咐了几句。
费尔南和另外一名狱警带着四个身强力壮的囚犯离开了,过了半小时,几人气喘吁吁地抬进来一尊一人多高的石像。
石像显然封存已久,满身尘埃。行动间,灰尘簌簌地落下来,露出大理石洁白的底色。在人们静默的注视下,神像被安置在祭台之后,落地时发出扣人心魂的清响。
费尔南以异样的虔诚轻轻扫去石像上残留的灰尘,露出原本的光洁模样。
那是大天使长圣米歇尔,与教堂顶端的铜像如出一辙。与铜像不同的是,圣米歇尔手中的天平与宝剑不见了,只有手指呈现持握的形状。
——正是辛巴与林恩在地下见过的那尊石像。
辛巴望着费尔南的背影。
他借着主教来访的机会,将自己悄悄供奉的神明请回了教堂。
……
第二天正午,日光正炽。
犯人们聚集在石楼走廊的窗前,隔着窗口的铁栅栏,目光追随着主教踏上一级级台阶,众司祭与莫瑟夫等人跟在身后。
主教头戴牧冠,身穿祭衣,手持权杖。白绸祭衣在正午日光中有些晃眼。他走得很慢,在铺着地毯的台阶前停步,抬头向天空望去,圣米歇尔的铜像映射着灼灼日光,让人不由眯起眼睛。
他低头念诵了什么,继续前行。
众司祭一路洒下圣水,又将圣水洒在台阶前侍立的狱警们身上。狱警们像即刻得到救赎般松了口气,尤其是昨天清理台阶的人,这才感到血肉的触感和气味终于消散。
狱警们跟在队伍后方,从广场前的正门进入教堂。犯人们没有被准许参加仪式,只能站在石楼窗前遥望,听见百年后,大教堂里再次传出诵经声。
走廊也响起了诵经声,与教堂内的声音遥遥相和。
辛巴以目光搜寻,很快注意到一个人。
常年从事神职会在神态举止上留下痕迹。辛巴在那个人身上发现了与费尔南相似的特质:神态宁和,目光悲悯,看谁都像迷途的羔羊。更重要的是,那人胸前挂着一副明晃晃的十字架。
那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短发,宽额头,深眼窝。相貌堪称英俊,嘴角带着点儿柔和的笑意。他握着胸前十字架,虔诚念诵。
编号1001,外号传教士。
看起来,他曾经是位神父。
狱警中有一名修士,囚犯里有一位神父。这座监狱着实塞满了怪人和谜团。
不过辛巴的注意力暂时还在费尔南那边。
刚刚他察觉到,主教大人的目光在狱警之中扫过,最终停留在费尔南身上,微微点了点头——两人似乎相识,却不愿被别人知晓。
弥撒仪式结束后,主教一行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奇迹楼的方向去了,大概打算在圣米歇尔山留宿一晚。
如果主教与费尔南有什么悄悄话要讲,今夜将是最好的时机。
当晚落锁后,辛巴悄然离开牢房,在值班室附近的楼梯口静静等候。直到夜深,才听到费尔南悄声离开值班室。
辛巴尾随其后,见费尔南潜入教堂。唱诗厅的花窗内透出柔和烛光。
他跟着悄然来到唱诗厅附近,藏身石柱后。
烛芯发出噼啪轻响。辛巴屏住呼吸,往祭台看去。
圣米歇尔的石像沐浴在烛光中,威严消减,面目更显悲悯。两个人正静静地站在石像前。
其中一人是今天到访的主教,他换下了主持弥撒时穿的高冠和白绸大圆袍,只穿着简单的黑色直袍。另一人一身狱警装束,正是费尔南。
只见两人默默垂首祈祷了一会儿,扭头相视而笑,像一对默契的老友。
主教微笑着打量对方。“好久不见啦,费尔南,你似乎老了一些。”
费尔南微微颔首。“主教大人,比起上一次相见,我已经老了二十岁啦。”
“别叫什么‘主教大人’吧。我们成为朋友时,都还是十几岁的小修士。费尔南,我很怀念那时候,我们整日一起上课、阅读、抄写经文和冥想。我还记得你功课很好,神父们也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谁知你后来离开修道院,成为了一名狱警。”
费尔南目光宁静。“别忘了,这里也是一座修道院。”
主教无奈地笑了。“朋友,我知道你的执念。你希望复兴圣米歇尔修道院,但这谈何容易。要让这所监狱关闭首先就是难事一桩。此外,圣米歇尔堡蒙尘已久,种种修缮工作也要耗费不少人力和财力。”
“我明白的。在我有生之年恐怕难以看到,可终会有那么一天:海上修道院恢复昔日荣光,重新成为信徒朝圣之地。我有这样的信念。”
“难道你要用一生的时间在此守候?”
费尔南点头,平静而坚定。主教默然,他望着圣米歇尔石像,轻声问:“那么,你找到它们了?”
费尔南犹豫了一瞬,说:“是的。”
“我明白了。”主教说,“如今圣米歇尔重新回到昔日的教堂,祂将与你同在。如果时机到来,我将竭尽所能帮助你。”
“谢谢你,皮埃尔。”
主教顿了顿,声音却带出忧虑:“不过,我来这里时间不久,已经嗅到浓厚的罪恶气息,那不是一场弥散可以洗涤的。人们的脸孔下隐藏着疯狂与绝望,血肉的腥臭从砖石缝隙里渗出来……”
他将脖子上的十字架银链摘下来,挂在费尔南身上,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费尔南,你的信心坚定,但身处泥淖,要时时擦拭,切勿让心灵蒙尘。”
费尔南恭顺地垂下眼睛,紧紧握住主教赠予的十字架。
主教走后,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原地。
教堂里寂静无声。辛巴屏住呼吸,怕惊扰对方而不敢先行离开。
烛泪不停地流淌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费尔南突然跪倒在圣米歇尔的石像面前,深深垂下头颅,声音低不可闻。
辛巴好奇地盯着他的背影。费尔南似乎在忏悔。
他凝神细听,隐约听到了“罪”,“遗失”的只言片语。只见费尔南抹了抹脸,将十字架塞进衣领,决然起身离去。
……罪?遗失?
辛巴回想着费尔南与主教的谈话。主教问“你找到它们了吗?”,费尔南在回答时曾犹豫了片刻。难道他将找到的东西遗失了,却没有向主教坦白,因此认为自己有罪?
至于主教问及的东西,很明显,辛巴看着双手空空的圣米歇尔石像——圣遗物。
圣遗物是修道院的根基,如果费尔南为了守候昔日修道院,不惜放弃修士身份,当了二十年狱警,那么圣遗物的遗失对他必定是沉重的打击。
不过,这些只是得自只言片语的猜测,费尔南忏悔的“罪”可能另有他指……
辛巴望着石像低垂的眉目。
此刻,真相只有费尔南和圣米歇尔知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