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在纺织车间转了一圈,假装观摩梳毛机与纺织机的操作,实则在囚犯中暗暗搜寻——那位与戈蒂埃同期入狱,并且出现在坠亡案现场的囚犯。
他回忆着此人的信息:1411号,林恩·穆勒,两月前入狱。此前在一家马戏团担任会计和票务员之职,某次争执间杀死驯兽师,被判终身苦役。
奇怪的是遍寻不到。正纳闷,辛巴注意到角落有一顶移动的黑色毛线帽,臃肿的帽子下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脸。那人行走在灯光边缘,像一株长在角落里的阴暗植物,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正是辛巴在祭台前惊鸿一瞥的祈祷者。
他怀中抱着一大摞纱锭,挡住了胸前号牌,正用下巴稳住最上方的纱锭,显得有些吃力。
辛巴正要上前,忽见毒牙从一旁窜出来,挡住了那人的去路。他惊了一下,满怀纱锭险些散落。
毒牙伸手扶住。“没事吧?”
那人将头埋得更低,声如蚊讷:“没、没事。”
毒牙的手从纱锭滑到他细瘦的胳膊上。“干嘛总让自己这么辛苦呢,林恩。”
林恩……辛巴躲在教堂的廊柱后,心想,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林恩不敢挣脱,只是拼命蜷缩着肩膀。
毒牙的手继续向下,抚向细瘦的腰身。他笑着,露出淡黄的牙齿,与淡黄的油腻头发相得益彰,声音黏糊糊的:“你知道的……在圣米歇尔狱,只有我能够给你足够的关照。”
辛巴有些看不下去,正要出面,却见林恩哆嗦了一下,怀里的纱锭噼里啪啦砸在地砖上。洁白的纱锭滚了满地,粘着毛屑和灰尘。
狱警们很快注意到这边的响动,脾气暴躁的雷欧当先大步走来。林恩慌忙跪在地上收拾。毒牙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雷欧咒骂着,单手扯着林恩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揪起,另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警棍。
辛巴的目光忽地一凝——林恩扯开的衣领下露出了几片不规则的瘀伤,离受伤已过了一段时间,瘀痕变成青黄色,在苍白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根据尸检记录,戈蒂埃身上也有类似痕迹。
金牙往这儿看热闹时,见辛巴正朝自己打手势,连忙赶来拽住气势汹汹的同事。“别动气,雷欧。这儿交给我吧。”
雷欧纳罕地看了眼金牙,又看了看林恩,猥琐地笑了。“哦,你喜欢这种小鸡崽儿?”他拎着林恩晃了晃,像丢垃圾一样丢到地上。
“去你的吧!”金牙恼火地把雷欧踹走,为了维护自己的性取向,又朝林恩踹了一脚。“这儿怎么搞的!”
林恩瑟缩着,一副挨惯了打的怯懦模样。
辛巴赶紧出面。“长官,刚才我们不小心撞到了,我这就跟他一块收拾。”
看见他,金牙只得熄火。“你也别一直晃来晃去的,赶紧找个活儿干着。”
“那——跟他一样吧。”
辛巴指着林恩。
金牙走后,林恩从帽子底下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谢谢您,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林恩。林恩·穆勒,先生。”
“别‘先生’了,我叫辛巴。”
“好、好的,辛巴……先生。”
辛巴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将最后一枚散落的纱锭递过去。
林恩突然像小动物一样抽了抽鼻子,盯住辛巴的袖口。
辛巴愣了愣,见那里沾着点儿橘色粉末。“怎么?”
“是……兰花的香气。”林恩对着地面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辛巴凑在鼻端闻了闻,确实有一丝丝幽微的香气。大概是昨天下午在莫瑟夫那儿看花时,袖口染了点花粉。
他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兰花?”
“从花粉的颗粒、颜色还有气味分辨,应该是大文心兰或者齿舌兰。闻起来像甜奶油。”见辛巴一脸震惊,林恩小声解释说:“小时候家里有兰花温室,我常去那里玩耍,所以比较熟悉……”
兰花可是有钱人的爱好。如果林恩家庭富裕,怎么会沦为流浪马戏团的会计,最后还成了杀人犯?辛巴有心多问几句,却见他神情寂落,似乎不愿多说。
两人将纱锭抱至祭台,再逐一码入木箱。监工验收、登记后,另外有人将装满纱锭的木箱抬走。
“他们把纱锭抬去哪儿?”
林恩很认真地答道:“运输室。那里有一架脚踏式起重机,可以将箱子通过一条窄坡运至半山腰。老乔治的马车在半山腰装载货物后,再沿着一条环山路返回山脚。”
如此,老乔治源源不断地将生羊毛运往圣米歇尔监狱,再将纺好的纱锭运输出去。运输虽然费事,这里的工人却不需要酬劳。一进一出,所得利润都进了典狱长的腰包。
“原来如此。”辛巴朝他笑笑,“我刚到这儿,有好多事情不清楚,心里总不踏实。”
“您、您可以问我,只要我知道。”
辛巴于是小声问:“早餐的时候,那个45号怎么那么疯?”
“请您尽可能离他远一些。”林恩的语气有些急切,“他以折磨别人为乐,尤其是新人。”
“那么,你刚入狱的时候,也受到过霸凌?”
林恩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个戈蒂埃呢?”辛巴轻声问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林恩脸上血色褪尽,比一具死尸还要苍白。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戈蒂埃之死与狱中霸凌有关。而作为知情者,1411号林恩,是戈蒂埃一案的关键。
整个上午林恩都没再开口,辛巴也没急着追问,知道自己还未取得对方的信任。
上午就在收集、整理纱锭和搬木箱之中过去了。工作6小时后,终于到了午餐时间。
犯人们拖着疲乏的步子,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来到楼上。
二层纳入了教堂的高窗,正午时分阳光慷慨地洒进来,伴着清新的海风。人们好像从憋闷昏暗的地下洞穴回到了地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午餐是面包配豌豆汤,上面飘着细碎的肉丁。辛巴端着餐盘,在一个面窗的位置坐下。
眼前的窗户高而窄,底沿离地面不过半米,玻璃所剩无几,窗棂也破损了,可以轻易探着身子跨到外面,来到耳堂的屋顶上——那就是戈蒂埃跌落之处。
窗外相隔二三十米的处便是环绕教堂北翼的石楼,关押犯人的地方。老乔治在酒馆讲的故事里,提到有犯人透过牢房的窗户看到了戈蒂埃的幽魂,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过了会儿,阿兰等人拖着虚浮的步子上来了,他们踩了一上午轮子,衣服上结着白色汗渍。看见辛巴,有人困惑,也有人嫉恨。
阿兰犹豫片刻,在辛巴附近落座,心不在焉地搅着豌豆汤,时不时抬眼悄悄看他。被辛巴捉住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辛巴笑了。“说吧。不是有问题问我吗?”
“啊?嗯……是的。”阿兰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少年人的腼腆。“不知道,您是怎么说服狱警换工作的?”
辛巴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阿兰睁大眼睛。“贿赂啊!”接着自知失言地干咳了几声。旁边几名新囚犯听到,心中也有了盘算。
有人在阿兰身边坐下,又是那条毒蛇。辛巴看见那油腻打绺的淡黄色头发就反胃,赶紧埋头吃饭。
毒牙的目光在辛巴身上一转,回到阿兰身上。“孩子,头天上工体验如何?”
阿兰见对方态度友善,忍不住倒起积了满肚子的苦水。“糟糕透顶!磨坊的驴都没这么累!”
“这才到哪儿?要不了多久,你会把今天当做好日子来怀念的。”
阿兰听得面孔一阵扭曲。毒牙笑了。“你是个好孩子,可惜太天真。在这里,好人未必会死,而天真的人,一定会。”
辛巴听到这话,不由抬头看了毒牙一眼。
阿兰忧伤道:“我的刑期是十年,我绝不能死在这儿……外面还有人在等我。”
毒牙:“那么,你需要两样东西。一样是钱,你得喂饱那些贪婪的狱警,才不会因为苦役而短命。第二样么,便是朋友。善良的人们得紧紧站在一起,才有可能抵挡暴力和邪恶。”
他覆住了阿兰的手,后者显得有些尴尬,却没有抽开。
“可要是选错朋友,只会死得更快。”眼看毒蛇缠上了小白兔,辛巴忍不住插了一嘴。
毒牙的目光投向辛巴,阿兰趁机抽出了手。
“啊,你不就是那个‘猫儿眼’嘛。呵呵,别生气嘛,这么快就有了外号,正说明您不一般呐——我猜,不仅不一般,而且大有来头。”
他扭头对阿兰说:“知道吗,这位先生的牢房原本是狱警的值班室,窗户对着圣马洛海湾,里头宽敞干净得像客店一样,跟你我住的肮脏洞窟截然不同。他不需要朋友也能舒舒服服、安然无恙地在这儿待下去。我说的对么——猫眼先生?”
……猫儿眼?猫眼先生?
辛巴心中大恨——都怪金牙,起的什么鬼外号!
面上笑眯眯地:“消息很灵通嘛。”
“像我这样拳头不硬、也没有背景的老家伙,唯有靠着这些小手段活下去了。先生,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先乘马车,再改步行。怎么,你不是?”
毒牙噎了下。“啊,看来不愿说。没关系,来这儿的人嘛,无非是杀人犯、诈骗犯、海盗和劫匪。年轻的朋友,你是怎么来这儿的?”他转而问阿兰。
“我可不是什么杀人犯!”阿兰急切地说,“我——我是被诬告的!”
“我本来是个牧羊人,跟邻家女儿一起长大,早早订了婚。为攒结婚的钱,她上城里一户有钱人家里做女佣,却被男主人……”阿兰眼中泛出泪光。“我在街上拦住那个畜生,光明正大地递上战书,要与他决斗!没想到决斗当天突然被捕,罪名竟然是,意图行刺贵族。”
毒牙叹息。“果然。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无辜的。”
阿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未婚妻还在外面等我。不论如何,我都要活着出去。为了……为了再一次见到她。”
“她叫什么名字?”
“珍妮。”
阿兰眼中闪动着温柔的光。似乎只是念着她的名字,就让他有了希望和力量。
毒牙轻抚着他的肩膀,温声安慰:“珍妮的爱人,别怕,今后有我帮你……”
辛巴听得难以下咽。幸好哨声及时响起,宣告短暂的午餐时间结束。
毒牙率先离开了。辛巴指了指他坐过的位置,提醒阿兰:“当心点儿,那可是条毒蛇。”
“他是有点奇怪,”阿兰犹豫着,“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人。”
“你很快会知道的。”
辛巴暗暗叹了口气——天真的人,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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