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纱机开始运转,噪音淹没了昔日教堂。
开工后,踩轮子的重活儿变成了轮班制,每小时换一拨人。大部分新囚犯被分配给纺织熟练工做帮手。他们得趴在机器底座上不停地清理飞毛,以防环锭堵塞。
工作简单,却充满危险:得在走架机推进前完成清理,不然可能被削断双腿。清理龙带时,一不小心又会被绞断手。这项工作将持续到下一批新囚犯入狱。
不必冒险缺胳膊少腿的辛巴很快遭到嫉恨,并且引来了不怀好意的关注。
从那些窥探的眼神和偶尔窜入耳内的窃窃私语中,辛巴猜到一则流言:新来的“猫眼”肥得流油,花巨款买通了狱警。他还猜到了流言的源头——那条毒蛇。
在这个塞满恶棍的地方,让别人以为你有一大笔钱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看起来没什么靠山的新人。
辛巴和林恩重复着上午的工作:去各台机器前收集纺好的纱锭,统一整理入箱,再交给监工清点验收。
自从辛巴说出戈蒂埃的名字后,林恩的眼神便一直回避着他,使劲埋头干活。辛巴常常只能看到那顶臃肿的黑色毛线帽和一小截苍白细瘦的下巴。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正努力把自己藏起来。
这样软弱的人,竟是一名杀人犯?辛巴忍不住想,也许像牧羊少年阿兰一样,林恩的案子也另有隐情。
“喂,你们俩!抬着这只箱子,跟他们一块儿走。”验收完纱锭,监工命令道。
那位监工其实是一名囚犯,代替狱警做验收检查工作,属于最轻松体面的劳役。辛巴看了眼他的号牌:301号——在圣米歇尔监狱待了十几年,早混成了人精。
在这里,囚犯的号码往往是实力的象征,号码越小,就越受人敬畏。编号100以内的囚犯辛巴只见过两人:45号鬣狗,46号毒牙。
林恩犹犹豫豫地说:“可是,先生,我们并不负责搬运……”
301号,那位监工立刻扬起手,辛巴眼疾手快地往后拽了林恩一把,一记重重的耳光堪堪扫过帽檐,将毛线帽扭做一团。
监工冷笑。“少跟我废话。”
林恩扶正帽子,苍白地看了辛巴一眼,俯身去抬箱子。摞满纱锭的箱子足有几十公斤,辛巴上前帮他抬起另一端。
两人跟在运输队伍后,离开纺织车间,进入大教堂东北侧的一栋小型建筑。
里面是一个宽敞简洁的大房间,墙面有石砌的十字架,看上去曾经是一间祈祷室。这里除了入口,另有两道门:一道门通往教堂前的广场,另一道不知通往哪里,只见门后幽暗向下的阶梯。
他们跟着队伍进入第二道门,顺着狭窄的石阶螺旋向下,呼吸间都是阴冷潮气。
阶梯底端是一间地下厅堂,一片漆黑,只有打头的狱警和监工举着火把,照亮周围四五人合抱的巨大石柱。那些柱子不知有多高,上端隐没在黑暗中。囚犯如穿行在巨木之间蝼蚁,紧缀着前方的光源。
林恩耳语道:“辛巴先生,走快些,别跟丢。这里的地下室像迷宫一样,没有火把,很容易迷路。我听说,有犯人在黑暗中走失,被找到时,都……死了。”
辛巴便问:“怎么死的?”
林恩轻声说:“我也不清楚……”声音却带着颤抖。
编号301的监工举着火把来到队尾。“别在后头磨蹭,都跟牢了!”
这么说着,他自己却压住了步子,另外六名抬箱子的囚犯也跟着慢下来,一行人很快跟前面的队伍分成了两截,渐渐拉开距离。
林恩喘着粗气,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柱间回响。那六名囚犯却出奇地安静,既不流汗,也不喘息,步声轻盈。辛巴扫了眼他们的姿势,知道这些人搬的都是空箱。
来者不善。
震颤通过箱子传递到手上,是林恩在发抖。摇曳的火光中,辛巴见他越来越焦灼,眼睛拼命追寻着前面的队伍。
可监工硬生生带着他们兜了一圈,绕过一支巨大的石柱后,前方队伍的火把早不见踪影,脚步声也渐渐消隐。黑森森的地下厅堂里,只有举着火把的监工和六名身强力壮的劳役,隐隐将辛巴二人围困在中间。
林恩已然濒临极限,踉跄地走了一段,手一松,箱子重重砸在地上,半箱纱锭滚落,散入黑暗之中,带起一连串回响。
队伍骤然停驻,监工等人围了上来,火光照亮了一圈森冷脸孔。
林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向监工哭求:“饶了我……”
监工冷冷盯了他半晌,最终道:“在这儿等着,少一枚纱锭,我要你一根手指。”他指着辛巴,一字一顿:“你,跟我们走。”
辛巴表现得十分配合。另外六名囚犯干脆丢下装样子的空箱,将他裹挟在中间前行。
他在转角处回望,见林恩正伏在地上摸索,细瘦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一行人七拐八折地来到一间石室,辛巴被推搡到中央。他留心观察这间不大的石室,火光范围内,没有任何石块或钝器——戈蒂埃的瘀伤应该不是在这儿造成的。
辛巴暗中叹息。看来,这帮家伙不是他要找的人。
监工将火把插在门边,朝他走来,手中转着什么东西,声音清脆,泛着冷光——那是三枚手掌长的钢钉。
“小子,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儿?”
辛巴估摸形势,认为没必要冒险,被勒索去多少,找雇主报销就是。于是点点头,诚恳地说:“220法郎,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啊,可惜了。”
监工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可惜,反而十分愉快。他晃了晃手上的钢钉。“我这里有三枚钉子,一枚100法郎。规矩是,你可以买下,或者吃下它们。220法郎,够买——我想想……”
他想了半天。
“头儿,二又五分之一根。”一个长脸的囚犯插嘴。
“安静!让你说话了吗?”
监工冷下脸来,走过去,拿钢钉朝他嘴上一刺。长脸囚犯哆嗦了一下,捂住嘴,拼命将痛呼咽入腹中。其他人都畏惧地低下了头。
借着摇曳的火光,辛巴发现他们身上有多处钉伤,耳朵、脸颊、四肢……这便是监工驭下的手段了。
“你的钱够买,二又五分之一根钢钉。”监工好整以暇地在手下衣服上抹掉钉子上的血。“还剩下这么多,该怎么办?”他比着一大截钉子,笑容恶意十足。
“呃……等我出去,再凑凑?”
监工大笑,手下们犹豫了几秒,也跟着哄笑起来。
显然,他们要的不光是钱,还要从新人身上找点乐子。监工紧逼上前,辛巴踉跄后退,另外几人堵住了他的后路。
“等等!也许还有……”辛巴慌乱地在身上翻找,被别人捉住手臂前,已经慌得绊倒在地,狼狈地仰望着监工,勉强笑了笑。“那个,要不我以身抵债,您还缺手下不?”
没想到这个大个头这么不中用。监工有些无趣,一脚踩在他肚子上。“你以为谁都能给我当狗?”
他俯下身,拿一根钉子在辛巴身上比划。“不想吞进嘴里,还可以试试其他——啊!!!”
辛巴忽而捉住监工的手,动作敏捷地惊人,翻滚的同时就势一刺,长钉深深扎入监工臀部。在杀猪般的嚎叫声中,笑问:“是这样吗?”一手勒住监工脖子,另外两枚钢钉已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一缕红线顺着监工的侧脸蜿蜒而下。
监工尖叫:“别动!他妈的!你们都别动!!”
手下们闻言驻足,犹豫着交换眼神。
监工痛得嘶嘶抽气,勉强道:“新人,你不错,有胆量。可别莽撞!杀了我,你自己也活不成。”
辛巴飞快往门口瞄了一眼。
火把就插在门边,火光略微逼退了门外的浓稠的黑暗。光芒边缘,似乎有什么人在向内窥探……无暇细看,他收回目光,警惕着身周虎视眈眈的六人。
一对七,是有点儿棘手。
辛巴手上微微用力,监工脸上的血线登时变粗。
“让他们退后。”
“退后!你们退后!”监工扯着嗓子喊。
有一个人没动,是那个嘴唇受伤的长脸囚犯。其他人都盯着他。
“头儿,”他的嘴里都是血,说话时有些含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监工,其中恨意难以掩藏。“咱可不能被新人摆布。传出去,以后还怎么混?”
众人一时僵持。监工目眦欲裂,恨恨看向他。
“骡子,我就知道你不安分。当年该让你吞钉子的!你等着,一会儿我先杀你!先杀了你!!”
骡子血淋淋地一笑,从腰间抽出一根削尖的木棒。
“头儿,你给大伙儿吃的钉子足够多了,自个儿怎么不尝尝?眼睛、耳朵、鼻孔、嘴巴,还有下边儿……就是不知道,你带的钉子够不够?”
其他五人看看骡子,再看看监工,有些犹豫。
形势急转直下。
辛巴心中暗骂,不等勒索团伙内部达成一致,猛地将监工往前一推,挡住正面的攻击,伺机跑路。骡子反应最快,尖棍已朝他刺来。
忽然间,一蓬尘土自门外扑向火把,火焰熄灭,黑暗兜头罩下。
辛巴凭直觉往旁闪开,避过骡子的一击,尖棍在地砖上劈裂,此后一片寂静。
骤然失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猜疑着对手的方位,防备着暗中攻击。
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辛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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