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惠仁堂
林皖素紧随其后,迈进惠仁堂,还未站定便高声吆喝叫大夫,直把堂内几个给主家抓药的小厮给惊了一遭。
叶任生伫立在柜台偏隅,好整以暇地望着林大小姐手挽发丝,眼梢向那堂内投去几瞥不屑。
“来了来了,”惠仁堂新来的小学徒从里屋出来,手中端着一屉药材,“叶掌事,抱歉耽搁,师傅今日不在,我对药材还有些手生……”
“哎,小伙计,谭大夫呢,怎么不见人?”林皖素巡了一圈,没找到人。
小学徒这才发现她,“今日城东大户家临产,师傅日中不到就被请去了,现下这会子怕是回不来,您是要抓药还是看诊呢?”
“本小姐亲自来,自然是要请看诊,”林皖素弯眉拧起,“竟然不在,那其他大夫呢?李大夫呢?”
“李大夫昨日告假,明日才能回,王大夫前脚刚被请走,您要不且先等等,王大夫方才说很快就回来。”
听闻此言,林皖素面上显出不耐烦,懒得再搭理小学徒,立时转身便要踏出惠仁堂,但临至门边又转回来,边嘟囔着:“日中不到,这都几个时辰了,也该回来了吧……”边径自走到候诊桌旁,寻了唯一一张空椅便坐下了。
“叶掌事您瞧,这就是蒻青果干,堂内现下就只剩这些了。”
叶任生接过学徒手中的药屉,隔着手帕拣了几片仔细端详后,又放在鼻下轻嗅过。
“小伙计,这些果干,已经存放多久了?”
小学徒挠头思索,“大概有近三四月余吧。”
“三四月余,”叶任生打量着屉内完好的药材,不禁疑惑,“时间也不短了,形态如此完好,敢问堂里素日如何存放的,竟未招虫生朽?”
“那我就不十分清楚了,”小学徒羞赧,“平日这类药材,师傅只叫我清扫外屉防尘,如何安置存储都是他亲自料理。”
闻言,叶任生英眉微蹙,侧首瞥了眼门外天色,想着或许今日寻不到答案了。
正欲放下时,鼻息隐隐嗅到一抹熟悉气味,“甚为熟稔。”
“那想必是花椒。”账房清完账从内堂走出,听其困惑搭了一句。
叶任生转眸看向鬓角灰白的老账房,“先生知晓?还望赐教晚辈一二。”
“赐教谈不上,”账房先生揉着犯花的眼角,端起案上茶盏,“老朽只会算账,也是从谭大夫那里听来看来的。”
叶任生端着药屉走到案前,躬身倾听。
“往日只瞧谭大夫以净纸包裹药材,再以锦缎缝制囊包,以花椒、桂皮、葛七滕等数十味药草置于囊中,与药材一同放置于屉,避光避风避尘,如此便可长久搁置。”
听闻此言,叶任生寻过屉内,当真从角落寻得一方囊包,缝制精巧,气味浓郁,与方才从那果干上嗅到的一样。
“以药养药,当真妙法。”叶任生颔首,遂又困惑,“只是此法,只得在果干制成时方才有效,倘若未成时,可否当得一用,有此良效?”
账房先生放下茶盏,轻抚灰须,摇头,“这……老朽就不得悟了,叶掌事还是待谭大夫归来,自行问过才好。”
闻此,叶任生只得作罢,将囊包置于屉内,端过案上瓷壶,为老先生添过新茶。
“叶掌事折煞老朽了。”老账房双手作揖。
“先生多礼,晚辈应当的。”
瞧着不远处二人躬来欠去,林皖素本就不多的耐心愈发消磨,眼瞅着纠结的两根秀眉尖上染了恼。
双眸睨过叶任生的背影,她忽的忆起方才祭堂内,父亲口中那一声声叶家小儿如何了得,相较之下兄长是如何乌糟,并伴之落于兄长肩身的苛责鞭笞,甚而自己现下因何滞留于此,等待焦躁,便愈发瞧那清朗身形横竖不爽。
她不禁重重掷下叠在一起的双腿,鞋底发出不弱声响。然那你来我往的二人竟丝毫不察于耳,林皖素更是不忿。
这叶家小子私下孤高矜持,冷面寡欲,不好相与,分明是晟州满城皆知,竟还总在人前作这等叶大掌事的虚伪谦礼之姿,也难怪兄长总常言叶任生惯常的会捏腔作态,装模作样,连爹爹那般都被他给蒙骗了。只苦了兄长,终日被爹爹借这厮责来罚去,好生可怜!
越想越懑,林皖素噌地起身,双唇一启便欲吆喝,怎料那柜台后的小学徒忽地朝那门口一指,高声一句“师傅回来了!”,将其硬生生截断了。
林皖素转头看向一身暮色,满面疲惫的谭大夫踏进门,立时便忘了方才的愤慨,几步行至其身前,扯起袍袖就要再度往门外走。
“哎哎?”谭大夫两眼一懵,看清何人后,面色煞变,“林大小姐,可使不得使不得!”
话音未落,便迅速将袍袖扯回,连退三步。
“林大小姐可不要失了礼数啊!”谭大夫沧桑而不失儒雅的面庞之上,哪里还瞧得见疲惫,除了惊悚便是惊恐。
“啰嗦什么,是礼数要紧还是治病要紧?赶紧随本小姐走!”
说罢,林皖素欲再次扯那袍袖,被谭大夫堪堪躲过。
眼看二人在堂内你追我闪,惹得一干抓药的家厮侧目私语,叶任生从偏隅走来,挡在了二人中间。
“且慢且慢,有话好好说,这般追来跑去,事情耽搁不说,还叫人看了笑话去。”
她看向林皖素,“林姑娘要请谭大夫去林府看诊,总要先说明详情缘由,否则他怎会知晓该带何种器具,何种药物,又需先带几副呢?”
闻言,林皖素缓下了举止,但并未多理睬叶任生,直向她身后的谭大夫说道:“我家……”
将要脱口之际忽然意识到眼前阻挡之人为谁,心下只觉断然不能叫其知晓兄长受罚,断自我志气,长他人威风。
话头一转,“我家嬷嬷今日做活,受了不轻的外伤,出血了,那是自小照顾我的嬷嬷,本小姐可不想要她留下病根,谭大夫你快些准备药物器具去,已经耽搁太久了!”
“可是——”
“可是什么,本小姐等你好多时辰了,无论如何你都得先跟本小姐走!”
说着,林皖素便又要上前抓人,谭大夫只得吞下未出口的话,匆匆转身进了内堂准备物什。
见状,林皖素满脸“这还差不多”的神情,冲叶任生哼过一声,转身避开三步远。
叶任生不躁不恼,收回阻拦的手臂,嘴角含笑地望着林家小姐。
“外人都道林家大小姐骄纵跋扈,不成想林姑娘也是知冷知暖,体己慰心之人啊。”
以为谎话被识破,林皖素眉眼流转,以余光睨过她:“你说什么?”
“在下说,林姑娘如此慌张失寸,只因挂念仆人,当真至情至义。”
闻此,林皖素心下稍宽,“嬷嬷可不仅仅是仆人,你怎会懂。”
“这倒是。”
见其低语附和,林皖素轻蹙了眉宇,不知怎的,这叶任生嘴角勾起的弧度,总叫她看了心不安,只好赶紧侧过身,躲了过去。
好在谭大夫手脚利落,片刻便收拾妥当,林皖素立时便带着人往林府赶去。
不成想,那躲不及的叶家小子也跟了上来,紧巴巴地挨在谭大夫的身侧。
“喂,你干什么,谭大夫是本小姐先请到的!”
“自然自然,”叶任生抬手做不争之姿,“在下只是想趁这道上,问谭大夫几句话,保证不会耽搁林姑娘。”
“叶掌事要问在下什么,可是要急事?”
叶任生是商会掌事,营运百事素日奔忙,即便风寒头痛也鲜少如此亲自来访,谭大夫自然不以为是寻常事。
叶任生朝林皖素谦笑示意,得到一副冷面后,说道:“倒也并非急事,只是想向您请教,那药材存储事宜。”
“药材存储?”
“是,”叶任生说,“方才账房先生告知,您素日以数味药草缝于囊包,与药材同置于药屉,已达驱虫防朽之效,晚辈见那所存药材皆是制干完备,倘若未曾制干,囊包可能起到同等功效?像那蒻青果干,若未制干,囊包可能同效?”
闻此,谭大夫微微思索,摇头,“恐怕不行。”
见其面露憾意,谭大夫疑惑:“叶掌事何故突然问起此事?”
“哦,是这样,”叶任生随其一道转向与叶府相反街口,“眼下时节将近,商队很快便要南下抢收蒻青果,往年只为果仁,那果肉分明也是味良药,晚辈不忍好物一再糟践,想寻个存鲜保储的法子,将那果肉也推往四海各地,不叫其再埋没浪费。”
听其所言,谭大夫恍然,不禁拱手作揖,“能为医者患者思虑,为远野草木忧心,叶掌事当真眼界宽宏,宅心仁厚。”
“谭大夫谬赞,晚辈惭愧不已,”叶任生摇头叹息,“ 晚辈徒有空想之谈,毫无实干之才。”
“叶掌事过谦了,”谭大夫轻抚袍袖,“在下倒是对那蒻青果略有浅薄见闻。”
“还望赐教。”叶任生作揖。
“不敢当,”谭大夫轻笑,“那蒻青果不似别的,作为药材若想发挥最大功效,鲜果不及干果,因那果肉其内藏箐露,寒而极酸,短食无碍,长食积寒伤身,唯有制干逼出箐露,才能发挥其温补养血之功效。”
“竟是如此。”叶任生不禁讶然。
“现今唯江州地界有能制此工艺者,多年来,堂内果干也皆收于该地。江州虽地处南方,但不似别地阴雨连绵,江州晴天长,制干工艺最需日光,除却三蒸三晒最根本之法外,江州匠人还有特制熏炉,具体在下也不甚明晰,叶掌事若得空去江州,可一探究竟。且据悉,匠者还会在制干后,于果干外涂一层特制胶蜡,不禁能长久存鲜,还能使药效不失,在下曾向其讨教过,奈何三缄其口,不予外传,想必,叶掌事若去寻教,要费一番功夫了。”
“倘若真能得良法,费再大功夫都是值得的。”
眼看已经行至林府,叶任生驻步,躬身作揖,“多谢谭大夫不吝赐教,晚辈南下定会去江州走一道。”
“万万不可,”谭大夫躬身回礼,满面恭敬,“若当真寻得事成,该是我等恩谢叶掌事才是,在下先替四方医患谢过叶掌事。”
“哎呀,鞠来躬去的,还走不走了!”
林皖素走了一道也没听懂二人所言所语,见其又纷纷驻步作那最繁琐之礼,她便生出满心烦恼。
“是在下趁了林姑娘的方便,多有搅扰,还望见谅,在下谢过林姑娘。”叶任生再朝林皖素行过敬礼。
见状,林皖素本就拧起的眉头愈发纠结,不愿理睬她,上前欲扯谭大夫的袍袖离开。
不想一脚落错,险些歪跌在叶任生的身上,幸好临了及时稳住,只是原本几步遥距霎时逼得极近,叶任生那清俊朗朗的面庞倏尔放大在身前,吓得林皖素双眸皆是圆睁,竟将那厮好整以暇的轻笑尽数收进了眼底。
“林姑娘,当心。”
扶持力道隔着纱衣锦缎自手臂传来,林皖素愣过神,低头瞧见一只不大却修长玉手,瞬间红了脸。
她迅速将右手抽出,又气又恼地推开她,“走开!”
遂转身大步踏上林府门前石阶,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大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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