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深秋，上海。
法租界的梧桐树，叶子已经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金黄色，在连绵的阴雨中，湿漉漉地铺满了冰冷的街道，踩上去，发出一种柔软而破碎的声响。空气里，满是属于这个季节的、萧瑟而颓靡的气息。
静安斋。
顾明渊站在窗前，指间夹着一支刚刚点燃的香烟。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清俊而冷静的侧脸，也让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显得愈发晦暗不明。
窗外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三天。这潮湿而阴冷的天气，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自那夜藤田带人闯入之后，已经过去了好些天。藤田无功而返，在吃了那个“前清官窑”的哑巴亏后，似乎暂时收敛了爪牙，没有再来滋扰。那份至关重要的情报，也已经通过秘密渠道，安全地送了出去。
一切，都像那破碎的瓷瓶一样，被悄无声息地清扫干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顾明渊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的世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口子。
他闭上眼，就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瞬间——空气中那股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冰冷而无菌的气味。那气味太过独特，以至于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他的记忆深处，时时带来一阵微弱而清晰的刺痛。
还有一个……“盟友”。
这个词，让他的心头泛起一种荒诞而又奇异的暖意。一个能隔空打碎瓷瓶、一个能散发出未来气息的盟友。这个盟友，拥有着他无法理解的力量，却又在最关键的时刻，不着痕迹地，拉了他一把。
是敌是友？
从结果来看，无疑是友。但这种无法掌控、无法预知的力量，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寝食难安。在他们这场每一步都必须精准计算、如履薄冰的地下战争中，任何一个不可控的变量，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他需要确认。
确认这个“盟友”的真实存在，确认TA的目的，甚至，试探出TA能力的边界。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让所有潜伏在暗处的眼睛，都浮出水面。藤田的背后，是76号的特务，是日军的宪兵队。而在更深的阴影里，还有重庆方面派来的军统特工，他们名义上是盟友，实则各怀鬼胎，常常为了争功夺利，不惜牺牲“友军”。
上海滩，就是一个巨大的、浑浊的泥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敌我难辨。
他需要一场风暴，一场足以将所有泥沙都卷起来的风暴。
顾明渊将烟蒂在水晶烟灰缸里用力地摁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冷光。他坐回书桌前，铺开一张信纸，提起笔，沾了沾墨。
他要设一个局。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充满了诱惑的局。
几天后，一则关于“军火交易”的情报，通过一个被策反的双面间谍，如同一滴悄然滴落的墨，不着痕迹地渗透进了上海滩几大情报网络的核心。
情报的内容很简单：近期，将有一批从德国黑市流入的盘尼西林（青霉素）和高精度枪械瞄准镜，由一名神秘的“南洋富商”带到上海，寻求买家。
盘尼西林，在战时比黄金还要珍贵，是能从死神手里抢人的神药。而高精度瞄准镜，则是能让神枪手如虎添翼的利器。这两样东西，无论对哪一方势力，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而交易的地点，被定在了一个最不可能、却又最合理的地方——
百乐门舞厅。
“远东第一乐府”，一个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销金窟。这里是达官显贵、洋人买办、□□大亨、摩登女郎的聚集地，也是全上海最鱼龙混杂、最容易隐藏身份的地方。巨大的噪音、昏暗的灯光、拥挤的人群，是天然的屏障，也是最完美的舞台。
顾明渊知道，藤田会来。这批“军火”足以让他立下大功，洗刷静安斋那晚的耻辱。
他也知道，重庆方面的人会来。他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增强自身实力的机会。
但他最想知道的是，那个能隔空移动瓷瓶、那个能散发出“无菌室气味”的神秘“盟友”，是否也会“到场”？
TA能“看”到这个局吗？TA会再次出手吗？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与其被动地等待下一次未知的“帮助”，不如主动出击，将选择权握在自己手里。
他不动声色地布置好了一切。接头的“南洋富商”，是他手下一名最机警的同志假扮的。撤退的路线，备用的方案，他都反复推演了数十遍，确保万无一失。
交易当晚，华灯初上。
百乐门舞厅门前，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将夜空都映照得一片迷离。穿着华贵旗袍的交际花和西装革履的绅士们，笑着，闹着，走上那著名的弹簧地板，走进这个浮华盛世的梦境里。
顾明渊穿着一身低调的深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的领口随意地解开了一颗扣子，让他看起来像个略带颓废气息的年轻学者，或是某个洋行里不得志的小职员。他独自一人，在吧台要了一杯威士忌，然后端着酒杯，找了一个能观察到整个舞池、却又不会过分引人注目的角落卡座，坐了下来。
爵士乐队正演奏着靡靡之音，舞池中，男男女女的身影随着音乐摇曳、旋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飞蛾，追逐着那片刻的、虚幻的光与热。浓郁的香水味、雪茄味、酒精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属于上海滩的独特气息。
顾明渊没有看舞池，他的目光，像一把冷静的手术刀，在人群中缓缓地、精准地剖析着。
他看到了藤田。他换了一身便装，坐在一个视野极佳的包厢里，看似在和几个汪伪政府的官员谈笑风生，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扫视着全场。他的身边和舞厅的几个出口，都安插着他最精锐的特务。
他也看到了重庆方面的人。两男一女，伪装成寻欢作乐的富家子弟，在舞池边的一张桌子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喝着香槟，实则耳朵和眼睛，都在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信号。
猎物们，都已入网。
他像一只蛰伏在网中央的蜘蛛，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最关键的信号。
同时，他将自己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最敏锐的状态。他摒弃了视觉和听觉的干扰，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嗅觉上。
他在等。
等那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冰冷而洁净的“无菌室气味”。
他知道，如果TA真的存在，如果TA真的在“看着”自己，那么，在这场即将到来的、一触即发的风暴中心，TA一定会留下痕迹。
顾明渊端起酒杯，将琥珀色的液体凑到唇边，但没有喝。透过玻璃杯壁，他的眼神沉静如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正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期待、警惕与孤注一掷的火焰。
来吧。
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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