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的余悸尚未完全过去,户部的遭遇又让朝堂陷入了新一轮的寂静与暗流涌动。
人赃俱获证据确凿,大理寺几乎不需要怎么审理,就给涉案官员上下定了罪,孙杭令官员联名上书,也只是将户部尚书的死刑改为革职,保住了命而已。
一时间,朝堂的局势似乎更为明晰了些,曾经被孙杭及其势力打压过的人积怨已久,或于公或于私,朝堂总算开始出现了反对孙杭的声音。
待到贪污赈灾银的事情彻底了结平定,眼下已是清明时节了。
近来朝中无大事,许多官员也多告假祭拜先祖去了。余清夜自觉偷得半分清闲,便独自在雅合殿习字。
他的字有着不与年纪相仿的风骨,记忆里第一次被父皇夸奖,便是因为他字体端平,故而后来想多讨些父皇的夸赞,他便更刻苦练习,只是白日学业繁忙,只好再在深夜挑灯。许是夜深寂静,他练字时又往往全神投入,长年下来,每每一提笔,便凝神静气浮躁尽除,进步也更加神速了。先帝驾崩后,他也常习字以静心,最初他是以陈逢之字为本誊抄领悟,长年下来在他的字形上又自成一体了。
原本正值清明,他也应当去陵墓给先祖们拜祭扫墓的,可是父母之死几乎时时刻刻重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到此时节,就更不愿去沾惹这伤心之事了。
练了一会,他便搁了笔,坐下休息。视线离了那一方纸,抬眼便见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唯有他独自一人,与熏香袅袅的烟。
先帝还在时,倒是年年都带皇子们出宫扫墓踏青,当时皇子们年幼,多不懂先人之悲,只当是出宫游玩,先帝也任他们去了。只有余清夜,除了参加祭拜,其余时间都在殿内念书。其他皇子在难得的出游时期,多半没了学习的心思,最粘他的小皇弟余晚思,也来殿中唤他去荡秋千。可是磨了几句,见余清夜不为所动,他便也不去玩了,就在一旁跟他一起读诗。
正当清明,时任太子太傅的柯熙正讲到“棠梨花映白杨树,正是死生别离处。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七岁的余晚思似有不解,歪着脑袋问余清夜:
“为什么清明节人们要哭呢?”
余清夜挥挥手,让柯熙先行停下,向余晚思微微附身倾听,耐心而温柔:
“因为清明时节是人们祭奠已逝故人的日子,难免悲从中来。”
“那为什么祭奠故人会悲伤呀?”
此时的余清夜也不懂刻骨的生离死别,略一思索后道:
“因为斯人已逝,此后再也不能相见,故而悲伤吧。”
余晚思似乎还是不明白,小手撑着下巴想了想,道:
“可是故人留下的回忆很多,为什么要只执念死生别离这一件事呢?清明不是也有‘田家复近臣,行乐不违亲。霁日园林好,清明烟火新。’这样的诗句吗?若清明时想的是从前这一日一起游乐的时光,是不是就不会悲伤了呢?”
余晚思疑惑地看着他,他正想着要如何回答,便听余晚思接着道:
“若是晚思先皇兄一步去,晚思希望皇兄只记得一起玩一起念书的日子,只需记得开心的时候就行了。晚思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皇兄为晚思悲伤的。”
孩子情真意切的眼睛看着他,笑得纯真开朗。余清夜一愣神,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柔声斥责他胡乱说话。
那时清明没有细雨纷纷,没有行人断魂。只有碧草连天春风和煦,他的弟弟晚思笑如暖阳,被他说了几句就赖进他怀里撒娇。
窗外一只飞鸟掠过,余清夜才回过神来,他不由轻叹了口气,真是天意弄人,竟一语成谶。
余清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在空无一人的殿中轻声自言自语:
“鸟啼官路静,花发毁垣空。旧游人不见,惆怅洛阳东。”
他就这样仰头靠着,感觉身心疲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林至成远远地在门外说:
“启禀圣上,柯太傅有东西让奴才转交给您。”
“进来吧。”
余清夜坐直身体,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林至成提着一个竹编的食盒放到了桌案上,余清夜打开盖子,里面精致的小碟子上放着几块嫩绿色的小点。
这是余晚思母妃的娘家的特产糕点,叫尔叶糕,只有清明时节才有。余晚思很喜欢吃,年年托人从当地捎来,统共就只有那么几块,他每次都揣着跑来跟余清夜一起吃。
小孩子不懂事,也不懂世故,只会凭着天性,直白地没有技巧地表达一腔喜爱。
余清夜拈起一块尝了一口,微甜软糯,似云似沙,带着一丝植物的清香。除了余晚思不在,都好像还和以前一样。
林至成是在余清夜登基之后之后才来到他身边的,对他的心事一无所知。他小心地观察着圣上的神色,谨慎道:
“圣上,太傅还有一句话。”
余清夜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接着说。
“霁日园林好,清明烟火新。”
余晚思曾用这句话提醒他清明的美好惬意,他知柯熙是怕他愁思过重,便借余晚思的话安慰他来了。他的这个老师,倒是把他心中所思看得通透,连他的面都未见到,就知他今日会想起余晚思了。
“嗯,你下去吧。”余清夜挥退林至成,几步后又忽然将他叫住,“叫江轩来。”
小孩子都是天性好动的。在云起尘之前,谈开济一直这么觉得。以前他的两个儿子,老是趁他不注意就跑出去掏鸟蛋了,晚上回家挨了罚,下次也不记疼似的照犯不误。
云起尘却好像没有休息的需求,也没有交朋友的渴望一般,有时候谈开济甚至都想把他赶出去,跟邻居家的孩子们在外面胡闹,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要成为圣上未来的助力,云起尘是不能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长大的。是他自己,总是不经意就把这个名义上的养子,真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云起尘正在后院扎着马步,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即便在手腕上各挂了一个装满水的木桶,也能扎得非常稳了。他的剑术也进步了一些,在他练习剑法的基本动作时弄坏了好几把木剑后,谈开济开始让他使真剑,并传授了一点简单的剑招。
今日清明需扫墓,但云起尘与他的家人素不相识,本无需与他一同祭奠。谈开济便打算趁此次出门,让阿顺领他四处转转,当作踏青了。
但正准备出发时,却听下人来报,说余清夜到了门口。
谈开济连忙出门迎接,到了马车前,江轩掀起车帘,见余清夜端坐车中,对他点头道:
“谈老,叶清冒昧造访,叨扰了。”
每次余清夜自称叶清,便是在提醒他,此时暂且不要提圣上的身份,诸多礼节也可尽数免去。
谈开济简单施了礼,余清夜见他门前已备好马车,便道:
“谈老可是要去为家人扫墓?”
“正是。”
“若谈老不介意与我同乘,我送您过去可好?”
常人岂可与天子同乘?谈开济心中犹豫,恐失了礼数。
“上来吧,带上尘儿。”
余清夜见他踌躇,不再多言,谈开济只好差人叫来了云起尘,四人一起出发了。
到了城郊的一处山脚下,余清夜便带着云起尘下了车,让江轩继续驾车,带谈开济往山腰的陵墓处驶去。今日他原就是出来散心的。
云起尘脚步虚浮,仿佛心在云端,身在梦中,似乎还没从见到余清夜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每一次他离开的背影,都会让云起尘有一种他不会再来的念头,更何况这一次,他已经半年没出现了。
余清夜牵他下了马车,便收回了手,独自向前走去。山脚下有一大片草地,草芽在清明时分都冒了头,有许多幼童和姑娘家在这里蹴鞠放纸鸢,今日天公也作美,不时有暖风习习,将他们的欢笑声传了过来。
蹴鞠的孩子们边玩边跑,不觉间向他们靠近,其中的一个男童突然飞起一脚,将球踢起,正向云起尘的方向飞来。
云起尘看见了那球,也不慌张,只等它靠近了再躲开。可还未到面前,那球便被走在前面的余清夜单手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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