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手,指尖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
是确认。
就在这一刻,实验室的门滑开了。
那些年轻的声音再次涌入,带着午餐后的满足感和继续工作的热情。
“哎呀,他醒了!”
“走走走,看看我们的时间之神!”
脚步声快速接近。
他转过身,面向他们。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褐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某种实质性的东西——那是一个存在,在触及自身本质边缘时,产生的、无法掩饰的震动。
而在他看不见的维度,那些连接万物的时间之线,正以他为中心,泛起微不可查的涟漪。
故事,开始了。
他渐渐知道了该怎么表现得好像一个试验品。
这是个微妙的学习过程——观察那些被称为“创造者”的人类,理解他们期待看到什么样的反应,然后精确地呈现出来。不是模仿,而是计算。每一个眼神的移动速度,每一次呼吸的深度间隔,手指无意识蜷缩的时机,这些都需要校准到最“自然”的状态。
自然。这个词在他刚苏醒的头几天里毫无意义。现在,它变成了一组可量化的参数:眨眼频率每分钟8-15次,视线在一处停留的平均时长2.7秒,轻微头部转动的角速度不超过每秒30度。人类的“自然”是统计学上的常态分布,而他正努力让自己落在分布曲线的中央区域。
第三天的上午,工作人员开始议论所谓的“上界”和“符咒”。
那时他正以标准的仰卧姿态躺在平台上,眼睛半阖,维持着那种实验室生物常见的、介于沉睡与清醒之间的状态。平台底部的指示灯每隔17秒会发出一次极轻微的脉冲蓝光,那是生命体征监测系统在采集数据。他数着这些脉冲,同时将听觉聚焦在东南角的工作区。
“你说《幻世》里的上界设定,是不是参考了那部老动画?”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声,音调偏高,语速快,档案代号“二喜”。她负责的是神祇情感反应模块的调试,这几天一直在往他的人格模组里注入各种“神性体验”的数据包——日升日落的敬畏感,星河流转的孤独感,信徒祈祷被聆听时的微妙满足感。
“哪部?《××××》?不至于吧,那都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接话的是个男声,代号“猴子”,声音里有种技术员特有的务实感。他是神格逻辑框架的主要搭建者,这几天正忙着调试“时间之神”对因果律的认知算法。
“可是你看啊,”二喜的声音里带着考据癖的兴奋,“上界分九重天,每重天有守护神兽,还有那个‘通天符咒’的设定——集齐七种元素符咒才能打开天门,这不就是...”
“借鉴不等于抄袭。”第三个声音插入,沉稳冷静,是组长曹光。他的脚步声从不远处靠近,鞋底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独特的节奏:右脚比左脚落得稍重,间隔0.8秒。“我们是在做游戏,不是在写学术论文。所有神话体系都是层累构建的,西幻本来就是个文化大杂烩。”
“但这次我们要原创啊!”二喜抗议,“总监不是说了吗,《幻世》的世界观要能独立成体系,不能一眼就看出来是缝合怪。”
“所以主线还是言情线。”猴子轻笑一声,键盘敲击声密集响起,他在调整某个参数,“你就别操心了,主线剧本是外包给专业工作室的,据说请了那个谁...写《星河恋曲》的那个编剧。”
“啊?言情专业户?”二喜的声音里混合着失望和好奇,“那还能写成正剧吗?不会最后变成霸道主神爱上我吧?”
“爱情主线能写成正剧都不错了。”曹光评价道,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疲倦,“你以为玩家真在乎世界观有多严谨?他们要的是沉浸感,是情感投射,是在虚拟世界里体验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神祇谈恋爱怎么了?希腊神话里那些破事还少吗?”
一阵沉默,只有设备运转的低鸣。
他躺在平台上,将这些对话分类归档:“上界”——游戏中的高层领域;“符咒”——某种超自然力量载体;“言情线”——情感驱动的主线叙事。这些碎片正在拼凑出《幻世》游戏的全貌,而他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扮演某个角色。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时间之神”是设定中保持绝对中立的神祇,那么他如何被卷入一条“言情线”?是像希腊神话中的赫菲斯托斯那样,虽为神却有着凡人的**?还是说,他的“中立”本身会成为剧情冲突的源头?
人格模组的深处,某个尚未被激活的协议模块轻微颤动了一下。
第四天,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游戏。
那是午餐后的倦怠时间,实验室里弥漫着合成咖啡的焦香和酱料包的人工甜味。几个工作人员聚在休息角——那里有一张能自动调节温度的软垫长椅,墙壁上嵌着一块实时显示地球气象云图的大屏幕。
“你们玩过《符咒精灵》没?”说话的是郝眉,四组的界面设计师,声音温润,端着咖啡杯的手势有种刻意的优雅。他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高领针织衫,袖口处绣着微小的个人Logo:一只抽象的眉笔。“我刚试玩了第一章,设定简直没脑子。”
“怎么了?”二喜正用叉子戳着一块合成肉排,肉排表面的焦褐层在实验室的光线下泛着不自然的光泽。
“把古代东方的符咒和西方精灵结合在一起?”郝眉摇头,咖啡杯在手中轻轻转动,“符咒是道术体系,讲究的是‘符无正形,以气为灵’,精灵是自然灵体,属于元素精魂。这两套系统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东西,硬凑在一起,就像把中医的经络学说和西医的神经解剖学混搭——看着创新,实际上...”
“实际上很多孩子因为那个游戏爱上了学习化学。”一个清冷的女声打断了他。说话的是坐在角落的贝微微,四组的测试员,今天轮到她做感官同步率检测。她手里拿着平板,屏幕上正显示着他昨天进行环境交互测试时的神经反馈波形。“《符咒精灵》的续作《元素化学魔法》,把元素周期表和精灵进化结合,据说让不少中学生对化学产生了兴趣。”
郝眉挑眉:“你玩过?”
“陪表弟玩过。”贝微微的视线没有离开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放大某个波峰异常的区域,“作者Sovie Nonar很聪明,她知道怎么包装知识。把氢氦锂铍硼变成精灵的‘本源元素’,把化学反应写成‘元素共鸣’,把实验步骤变成‘符咒绘制’...”
“等等,”猴子从自己的工作站转过头,“Sovie Nonar?那个历史上被传言是巫师的炼金术士?”
“化学家。”贝微微纠正,“十七世纪末的法国学者,女性,因为独立发现了三种新元素而被当时的学院排斥,后来民间传说把她描绘成能用符咒操纵元素的巫女。她的笔记《元素之灵手稿》现在还在巴黎国家图书馆的珍本库。”
“所以《元素化学魔法》是考据向作品?”二喜睁大眼睛。
“半考据。”贝微微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在实验室的白光下呈现出一种清澈的琥珀色,“作者用了历史原型,但做了大量浪漫化处理。不过核心的化学知识是准确的,每个精灵的‘元素技能’其实对应真实的化学反应方程式。”
“你去问问曹光,看看人怎么评价?”猴子笑着提议,朝组长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滑开了。
曹光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文件,纸张边缘还散发着微微的热度。他今天没穿实验室白袍,而是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条细长的旧疤痕——那是年轻时参与第一代神经接口人体试验留下的印记。
“没完了是吗?”曹光的视线扫过休息角,声音不高,但实验室瞬间安静下来,“六组的天使设置都快完成了,你们还在这里种蘑菇?”
“种蘑菇”是实验室俚语,指无意义的闲聊浪费时间。这个短语的起源已不可考,有人说是因为早期虚拟实境测试中,测试者长时间静止不动被戏称为“种蘑菇”;也有人说是因为某个老游戏里有种消耗时间的重复操作叫“采蘑菇”。
曹光走到中央工作台,将手中的文件往桌上一丢。纸张散开,最上面一张飘落在地,正好落在他所在的平台边缘。
那是一张设计草图。
“各自回到工作岗位。”曹光说完,转身回了办公室。门关闭时的气流让那张纸又滑动了几厘米,几乎要滑进平台底部的光晕里。
实验室里响起椅子滑动声、脚步声、设备重新启动的嗡鸣。交谈被打断,但并未完全停止——压低音量的碎片式对话仍在继续:
“六组在搞天使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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