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生与死

蕙芷楼中,沈知柔懒懒地倚在床头的靠枕上,双目无神,脸颊凹陷,既没有擦膏脂,也没有梳头发,一头没什么光泽的长发就那么披散着,看上去要有多憔悴就有多憔悴。

江澄皱了皱眉头,他来之前就已经想到,连着两日没服药,沈知柔的精气神必然比较差,却没想到差到这个地步,这情形哪里是没服药这么简单,这应该是连膳食都没用。

他摆摆手,把伺候沈知柔的几个侍儿都打发了出去:“你们都退下,本宫跟慧卿说句话,不喊你们不必进来。”

“是。”侍儿们鱼贯而出。

“知柔”,江澄斟酌着开口,“你何苦来着?不管是生谁的气,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往里赔啊。你的身体向来弱,这么几天不吃不喝,怎么能撑得住啊?”

他那日瞧见沈知柔神情萧瑟,已经觉出沈知柔有心事,而且这心事多半是关于明帝的,宫里的男儿,喜怒哀乐皆由天子而起,沈知柔自入宫以来,就没怎么出去过,忽然间拒绝服药拒绝饮食,那不是因为明帝还能是因为谁?

只是在沈知柔讲出明帝之前,他并不想先行给沈知柔扣上跟天子赌气的罪名。

沈知柔跟没听到一般,根本不理会他,别说接话了,就连拿眼珠儿瞬他一瞬都没有。

自己没有得罪沈知柔吧?江澄苦笑了下,轻声问道:“知柔,你这个样子,皇后知道吗?”

沈知柔仍旧没接话,江澄自己思考,安澜多半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怕是不能够由着沈知柔这么任性。

安澜可不是什么好脾气,虽说这些年对后宫一直都宽容大度,但也绝对不会允许后宫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天子。

只是,他看了沈知柔一眼,沈知柔这毫无生机的样子,与其说是任性赌气要挟明帝,不如说是没有了活下去的愿望。一个人都不想活了,你再责备他赌气任性,未免有失厚道,而且又有什么用呢?怎样劝得他重燃生志才是当务之急啊。

这么想着,他就换了个说法:“知柔,你就算是生陛下的气,也不能不想活啊,你还有永乐,永乐他才一点点大,他不能没有父君啊。还有陛下,陛下她之前很是疼你,就算是眼下疼你的心有所减淡,可是一旦你有个闪失,陛下她还是会很痛苦的啊,你要让陛下后半生天天活在痛苦中吗?”

沈知柔听见他这么说,脸上的悲痛之色更浓了些,却仍旧没开口。

江澄有些没底了,他知道有些男儿为了争夺妻主的宠爱,是不惜自伤的,但宫里的男儿这般情形,他还真没有见过,沈知柔这样子对他的话全然不理会,他根本弄不清楚沈知柔是想要威胁明帝呢还是当真毫无生意了呢。

不管是哪种,他也不能由着沈知柔这么不吃不喝啊,他揉揉额头,继续劝道:“知柔啊,你要知道,身为天子的后宫,绝食自戕都是有违宫规的,你就算是不想活了,你也得为你的家人着想啊。你信不信你前脚薨了,后脚就会有御史弹劾你母亲教子无方,说不定你母亲一边痛惜你妙年早逝,一边还要上请罪的折子。”

他这话不算是威胁,在原来的姚天四国,男儿入宫后自裁,会被认为故意损伤圣天子的仁德美名,那么这男子不仅不能得到朝廷的追封,其家人还要因为男子的愚蠢而受到朝廷的惩罚,为了讨好天子,有些人家甚至会再送一个男儿进宫,以明帝之仁厚,应该不会追究沈知柔的家人,也多半不会接受沈家送来的新人,但御史弹劾和沈母的请罪折子都是少不了的。

沈知柔仍旧没说话,甚至脸上的悲痛表情都不见了,眼珠儿一动不动,像个泥塑人一般。

江澄没辙了,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走动了几圈,决定还是从明帝入手解劝,他拉了个锦凳,坐在沈知柔的床头,轻声劝道:“知柔啊,陛下她虽然风流了点,多情了点,可是她还是很温柔的啊,她也懂得体谅男儿,从不强迫男儿做不喜欢的事,这么温柔的天子,你舍得弃她而去吗?你不能因为她这阵子对你比较冷淡,你就把她之前的柔情都给否决了啊,你想想她对你好的时候啊。”

沈知柔终于开口了:“景卿,我正因为舍不得跟陛下的情分,我才决定要早点死去的。”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也没喝水,他的嗓子又干又哑,声音与平日截然不同。

江澄吓了一跳,“知柔,你舍不得陛下,你还要早点死去,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明白。”

沈知柔喘了口气:“景卿,我这病多半是好不了,多活一日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日。我活着,既不能够伺候陛下,又不能够给陛下带来好处,我一天天地憔悴,陛下还得过来看我,她瞧着我病恹恹的,她心里头岂不烦恼?我天天都要服药,她为我请医寻药,耗费了人力物力,却得到一堆烦恼,久而久之,她对我还会有感情吗?”

江澄楞住了,他觉得沈知柔这话过于悲观了,但俗语说的好,久病床前无孝女,女儿对长年生病的母父尚且不能做到恭顺孝谨,又如何能指望本就是天之骄女的天子能够对沈知柔长久怜惜呢?

明帝虽然是个极为仁厚的天子,但是明帝却不止沈知柔这一个后宫。别的男儿活蹦乱跳,日日陪在身边,说笑逗趣承欢侍宴,沈知柔这些事全都做不了,还需要天子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寻医觅药,想要和其他男儿一样得宠,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沈知柔看他沉默了,就接着言道:“与其迁延数岁,耗光了陛下对我的情分,不如我早些去了,或者陛下还能记着我,当她回忆起我来的时候,还能想起当初的美好。”

沈知柔说到此处,唇边绽起了一朵决绝又忧伤的笑:“景卿,你是读书人,你自然知道那句话,寿则多辱,速死焉知非福?你会成全我的,对不对?”

江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蕙芷楼中走出来的,只知道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陈语易的筠华殿里了。

“澄之,你怎么了?”陈语易正在给两个儿子讲凤辉帝朝的大诗人陆悠然的诗歌,见他这么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大为吃惊。

“知柔”,江澄只说了这么一个词,就哽咽住了。

陈语易放下手中的诗集,从长条翘头桌案后面绕出来,抓住他的胳膊连声询问:“知柔怎么了?知柔病重了?传太医了没有?”

江澄摇头:“他不想活了,他说他要在还算漂亮的时候死去,他要陛下永远记着他。”

“什么?你居然由着他?”陈语易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知柔他,他要我成全他,他说寿则多辱,速死未必非福。”泪水糊住了眼睛,又顺着脸颊流到了口中,又咸又苦。

陈语易一跺脚,“澄之,知柔病糊涂了,你也跟着他犯傻吗?你在这里坐着,还是跟我过去?”

“去哪?”

“去找知柔。他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看你这左相还做不做?!”陈语易转头对两个儿子道:“你们自己背书,爹爹去去就来。”

弘文和永和很是乖巧地点点头,齐声道:“孩儿知道啦。”

江澄晕乎乎地随着陈语易再次登上蕙芷楼,陈语易一进了房门,也不让江澄说话,也不把侍儿们赶出去,就那么直昂昂地站在沈知柔的病榻前,肃声道:“知柔,我不管你怎么想,可有一点你记住了,你必须活着。”

沈知柔冷冷地道:“为何?我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做主吗?”他的声音很虚弱,但是里面满聚着怒气。

陈语易冷声道:“当然不能,你是天子的后宫,你一死不要紧,你有没有想过会牵连多少人?”

“我算着日子呢,这几天死不了,等陛下回宫,我去了,她自然怪罪不到别人头上。我的侍儿们,我有封书信替他们开脱,我在信中写得很清楚,他们都是被我用毒药威胁,不敢声张。”沈知柔的声音比方才舒缓了许多。

陈语易听沈知柔这么说,就没方才那么气了,但为了劝得沈知柔回心转意,他仍旧绷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可真够自作聪明的,你以为你等陛下回来再死,陛下就不怪罪别人啦?你想得也太天真了,你知道不知道有个词叫迁怒?陛下她眼睁睁地瞧着你在她面前死去,她却无能为力,她的心里得有痛苦?她出去狩猎,回来你就死了,她得有多自责?这痛苦和自责吞噬着她,她还能有理智?一个人没了理智,还会管该怪谁不该怪谁?”

陈语易说到这里,指着江澄道:“第一个被迁怒的就是他,他身为留守大臣知情不报,致使天子的爱君死于非命,左相的位置多半要保不住了!第二个被迁怒的是皇后,皇后身为后宫之首,对生病的后宫疏于照拂,就算是还能保住后位,也要和陛下起嫌隙。第三个被迁怒的是淑君,淑君协理六宫,宫中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这协理六宫的差事也就到头了。至于你身边的这些个侍儿,他们见天伺候你,却把你给伺候没了,就算是陛下仁慈不让他们殉葬,这辈子给你守陵是逃不掉的了。还有卖给你毒药的人,负责给你诊脉的太医,一个都别想脱责,只要陛下一自责,她们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沈知柔呆住了,好半晌,泪落如雨:“一个人生了病,连死都不能随心所欲了。”

陈语易叹了口气:“古人云,温柔是最大的牢笼。你我既然享受了天子的温柔,就得在这牢中住一辈子啦。”

沈知柔喃喃地道:“这么说的话,倒是当初不曾得到过温柔的好。”

陈语易洞若观火地一笑:“天下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就算有后悔药给你吃,只怕你仍旧会选择赢得陛下的心,陛下她实在是一个值得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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