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时势变

儿子仍旧在陈语易的筠华殿里住着,明帝宴会上冲他发火之后,再没理他,顾琼这日仍旧睡到了巳正方才起身。起床后,随意梳洗了下,想喊荇儿过来交待两句,鸢儿说荇儿一早就带着两个男子护卫去天心楼了。

这小哥儿倒是上心,顾琼笑了笑,自行用了早膳,因昨个儿宴席上积了气,他也懒得给明帝绣衣裳了,在院子中随意走动了一会儿,见院子左侧那株昨个儿还全是花苞的海棠花开了两三朵,娇粉色的花瓣在晴日和风中舒然绽放,宛如刚刚长成的世家小公子。他心头颇为喜悦,琢磨着如何下针,才能将这样娇贵的花儿绣出神韵。

鸢儿见他盯着海棠花瞧,就在旁边提供消息,“主子,御花园的海棠花比咱们院子里的多多了,您要是喜欢瞧,就去御花园逛逛吧。”

顾琼摇了摇头,鸢儿这孩子也是傻了,他被天子要求闭门思过,连儿子都不能见,还去御花园赏花?被人传到明帝耳朵中,还不知道儿子要在筠华殿住多久。虽然有点丢脸,但是顾琼不得不承认,明帝昨日那种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愤怒,还是吓到了他。他进宫这么多年,虽然之前也偶尔见过明帝的疾言厉色,但他向来行事玲珑面面俱到,几乎没有直接承受过明帝的怒火,尤其是这怒火还是冲他来的。当年顾家手下的铺子云想衣出事,他借口长乐不舒服把明帝从江澄殿里请了过来,明帝也不过是皱着眉头说了他两句,他提出让顾家出银子赎罪,明帝也就高抬玉手了。至于他喜欢孔雀,向明帝撒娇,要明帝找地方上要孔雀,明帝只是跟他讲了讲道理,说是下不为例,虽然事后安澜把他叫过去训斥了几句,但明帝的态度确实不能算严厉。

明帝冷了面孔斥责他,怒气冲冲地说要罚他,这还是头一遭。

他不是董云飞那种桀骜不驯的男儿,也不像林从那样始终保有着武将的骄傲。商贾之家的趋吉家教,让他深知商贾要想生意做得好,必须讨好天子,男儿要想日子过得好,必须取悦妻主。明帝既是他的天子,又是他的妻主,她已经很是震怒了,他没有这个胆量继续违逆她。

“你去把本宫的绣绷拿来,本宫要绣这个海棠花。”他抬手捉了花枝细细看,口中吩咐鸢儿。

沈知柔下午到访的时候,顾琼仍旧在绣海棠花。他绣得很认真,以至于连沈知柔几时到的都没发现,直到沈知柔立在了他眼前,伸出玉白修洁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黄,他才抬头往上看。这一看就瞧见一身粉衣的美男子,正在冲着他低眉浅笑。

沈知柔今日外面披了一件粉红色的春日披风,里头穿了一身粉红色的春装锦袍,柔软的墨发用一根粉红色的缎带随意绑着,既没有戴发冠也没有簪发簪,额前和耳后有几缕乌黑的发丝随意地在风中飘曳,睫毛纤长,眸色清浅,脸上薄施脂粉遮住了病态的苍白,整个人娇嫩雅致得像是这春日里的海棠花。

“你今个儿身体好?倒来瞧我。”顾琼站起身来,表示迎接。

沈知柔往他手上瞧了一眼,问他:“这是给陛下绣的?”

顾琼点点头,他让鸢儿去拿绣绷,结果鸢儿就把他昨日没有绣完的明帝寝衣拿了过来,他一瞧寝衣仍在绣绷上夹着,知道是昨天没绣完,忘了拆下来,也就没有说什么,拿起针就开绣。中午用完膳,略微休息下,便又继续绣。眼下明帝这寝衣的衣襟上已经有数朵绣好的海棠花了,他正在绣的是衣领,等把衣领的海棠花也绣完,才能算完工。

沈知柔抿了抿唇片,“这就对了,你是个聪明的,我倒是多余担心你了。”

顾琼听他这么说,微觉奇怪,又想着这么多年,沈知柔都很少到他殿里来做客,今个儿想必是有话要同他讲,便将明帝的寝衣连同绣绷都递给旁边的鸢儿,自己上前搀住沈知柔,“外面还是有风,咱们进殿说话吧。”

这话正合沈知柔之意,沈知柔今日为了显出美貌来,特意没穿夹絮厚披风,没穿与这季节格格不入的冬装,此时虽不觉十分冷,却也并不暖和,当下随着顾琼往殿中走。

顾琼把沈知柔让到坐榻上坐着,吩咐侍儿们去装个手炉来给慧卿暖手,再把炭盆笼一个过来。他不是个特别怕冷的,早就停了手炉,炭盆也只在夜间用。但沈知柔在他受罚的时候过来瞧他,这份情意,怎么着也值得殷勤款待。

沈知柔并不急着开口,待侍儿们把手炉炭盆全弄好,鸢儿又给他捧了一杯热茶来,小几上也放了一盘春桔一盘菠萝的时候,方才对鸢儿几个道:“辛苦你们了,都下去吧,本宫同你们主子说句话。”

鸢儿几个都是机灵的,听沈知柔这么说,便都屈膝行礼,依次退出。

顾琼看沈知柔这般郑重,心里头越发好奇,他同沈知柔打得交道不算多也不算少,但私下里的交情却有限,尤其是这两年,他忙着天心楼的生意,沈知柔则抱病在身,能有气力服侍天子就不错了,要到各殿去串门,那是很难的。

他自然也不去找沈知柔串门,偶尔过去,也是因为他之前领着协理六宫的差事。眼下沈知柔不请自来,还这般郑重,他实在是摸不清路数。

沈知柔倒也不绕弯子,沈知柔心脉不好,近来说话久了就有些喘,因而尽量开门见山,也不敢像之前那般正话反说,“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被陛下罚的,可我瞧你昨个儿的态度,大有问题,念着你我出身是一样的,我今个儿特地来同你说这句话。”

沈知柔捧着手炉,用那双极具特色的单眼皮大眼睛看向他,吐字极为清晰。

顾琼眉尖跳了一下,他不谈自己是为什么受罚的,只挺了挺背,坐直了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你说。”

“你昨个儿的态度也太不恭顺了,我想你可能是觉得委屈,你这几年没少给陛下挣银子,她却对你该罚就罚,该叱就叱,你心里头伤得慌。”

顾琼不好承认自己伤得慌,怕承认了,落个怨怼天子的罪名,他同沈知柔之前既没那么要好,此时也不敢轻易交心。他笑着否认,“我倒没觉得委屈,就是昨个儿不知怎得了,一时倔劲儿上来,不肯服软。”

沈知柔浅浅的眸子中露出笑意来,却也并不揭穿他,只谈自己的看法,“你不肯服软,无非是觉得你能给陛下挣银子,天心楼离了你不行,你有功劳又有能力,凭什么服软?”

顾琼心头一惊,他盯着沈知柔看,有些弄不清楚沈知柔是不是过来挑拨离间的,他知道沈知柔之前是爱挑拨离间的,可是他瞧着沈知柔眸色平静,清瘦的脸颊上无悲无喜,一点都没有挑拨离间者那种惯有的兴奋。

沈知柔却不管他怎么想,略歇了一歇,就继续言道:“这在前两年倒也无妨,陛下前两年打仗呢,军需吃紧,你能给她挣银子,还能从母家拿银子出来支援朝廷,她对你自然是宠爱包容,不说百依百顺,也差不太多了。”

顾琼敏锐地感知到沈知柔话中的意思,顺着瓜藤往下问:“你是说今非昔比?”

沈知柔点点头,“对的,今日陛下已经不缺银子,整个姚天都是陛下的,国库内库银钱丰隆,年前大赏功臣,都是千两金子起步。天心楼对陛下已经不重要了,你态度恭顺不居功不生事,想要开着,她也就让你开着,可若你仗着这天心楼能挣银子,就敢不恭顺,那陛下随时都会关了天心楼。”

顾琼被这话刺到了,脱口而出道:“她爱关不关,难道我非要开着这天心楼不成?我劳心劳力,挣的银子,宫中拿大头,她还不足?还想拿关铺子威胁我?”

他气急了,脸颊都有些红,胸口更是起伏得厉害。

沈知柔瞧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只默默地把他那侧的茶杯拿起来,送到他手上。

顾琼见状,知道自己着急之下,有些失态了。他接过茶杯,掩饰地饮了两口茶,让情绪缓和下来,也在脑中思索沈知柔这话的真实性。

思索了片刻,他很无奈地发现,沈知柔说的是对的。明帝确实不缺这笔银子了,这天心楼于明帝而言,可有可无,明帝想关就能关,关了无非是少些进项,但明帝可以从别处补回来,不会受什么大的影响。倒是他,已经习惯了在外面风生水起地经营铺子八面玲珑地做老板公子,一旦天心楼关了,他只能在宫里头过日子,怕是会受不了的。

不说别的,他这几年的饮食用度,虽然大面上是照着宫里的例,按着位分来,但实际上因为明帝和安澜都不是多么苛刻的人,并不管他是否僭越,他每个月都要拿大把的银子出来在饮食起居上花销,虽然花的是他自己的分红,可一旦天心楼不开了,这分红也就没有了,他的日子必然也就舒坦不到哪里去了。

便如这盘子中的春桔,他那日吃着安澜让人送过来的觉得不错,昨个儿便让男子护卫老何在外头市坊里转悠,看看有没有春桔卖。老何转了一圈,果然发现户部的铺子里有卖这春桔,东境均输使专车运送的春桔不止是呈贡天子的,还有一批放在了户部的铺子里,以高昂的售价卖给京城的豪门富绅。一枚春桔就卖四钱银子,老何用他给的十两银子,给他买了二十五枚回来。

十两银子,他的卿位的月例才多少?二十八两。若他只有这二十八两月例,他怎么舍得拿十两银子出来买二十五枚春桔?

沈知柔在一旁瞧着,见他半晌都不说话了,便浅笑着言道:“打天下的时候,是陛下需要你和天心楼,眼下天下一统了,是你和天心楼需要陛下。你千万弄明白这一点,别再像昨个儿那般使性子了。”

顾琼已经被说服了,却有些不明白沈知柔何以要帮他,他也浅笑着问沈知柔:“你平日里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怎得今个儿这般热心?”

沈知柔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我一则是承你的情,我这两年生病,花费了大笔银子,这些银子有不少都是你上缴给内库的。二则,我怕你天天惹陛下生气,你就此失了宠不说,宫里多半要进新人,我这身子骨,同你们几个争一争也还罢了,能争得过新人么?”

这个道理顾琼也是明白的,他年前开导林从的时候,鸢儿问他为何管林从的闲事,他还给鸢儿讲过,只是自己明白是一回事,听别人说起,又是另一种感觉了,他暗暗地点了点头,却又宽慰沈知柔道:“你也别自我菲薄了,就你今个儿这身打扮,十六七岁的小公子也能被你比下去。”

这话是沈知柔爱听的,沈知柔唇角的笑意荡漾开来,仿佛枝头的海棠花开在了殿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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