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搭坐张青霄的便船去嘉兴，师神宣不可能不交代清楚自己的家世来历。
她自称“阿歆”，江宁府人士，家中在福州有薄产。
张青霄闻言，唇角不自觉扬起。
阿辛，是沈家大小姐的乳名。
两家指腹为婚时，曾交换庚帖，上面写有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名字。
只是庚帖由家中长辈保管，他并不知道沈家大小姐的完整名字，也做不出盗窃偷窥的事，只偶尔从阿娘口中听到沈家大小姐的一些消息。
才得知了她乳名叫做“阿辛”。
可看师神宣得知他名字时毫无波动的模样，她大抵也没见过庚帖上的名字。
师神宣见张青霄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眉梢微挑：“小道长曾经见过我？”
张青霄：“没见过。”
师神宣：“是吗？小道长似乎很了解我呢。”
张青霄：“那我斗胆再猜测一下，阿辛是从福州一路逃亡来的？”
师神宣颔首：“我去福州，是为了解决祖产一事。”
张青霄问道：“你家在江宁府，怎会在福州置地做买卖？”
江宁府是江南最富贵繁华的销金窟，南边吴越国的钱塘府和湖州府都望尘莫及。
倘若要买房置地，选择次一等但是距离近的湖州府和钱塘府岂不是更好？
怎得非要舍近求远，绕过湖州府和钱塘府，选择更南的福州？
师神宣铮铮有词：“世道不太平，福州久居蛮地，山区多瘴气；可也不失为一处安平之所。”
她的说法很简单，狡兔三窟，万一真打起仗来，家里还可以南下去福州避难。
张青霄无话可说：“……”
要不是知道眼前的小娘子是与他指腹为婚的沈大小姐，他真的会信。
真的有理有据，完全找不出漏洞。
师神宣继续解释道：“家中长辈计之深远，江宁府与福州本就是先朝后棠的领土，两地互通有无，在福州置地远比在钱塘府来得方便。”
张青霄顺着她的思路问：“可后棠灭亡，你们家岂不是算计全空了？”
师神宣颔首：“七年前，后棠被灭。江宁府归属赵国，后棠大半领土进了赵国口袋，但唯有福州主将陈祁川拒不投降，以力抗争。”
“后棠还在时，两地尚且还有联络；可国破家亡了，福州对江宁府户籍的商人管控严格。”
“头些年还好，福州管事不敢僭越；可自从家中长辈过世后，福州的管事见我是个孤女，开始隐瞒欺主，长久以往，家中薄产也渐渐不得控。”
家中长辈过世。
孤女。
知道沈大小姐还有个权臣父亲的张青霄欲言又止，他无法说谎，又不好揭她身世，只能保持沉默。
师神宣面带愤愤之色，仿佛当真是个被夺家产又告路无门的凄惨孤女：“家中父母只得我一女，自然宠爱有加。又忧心我掌不住钱财，为此……”
张青霄好奇问道：“为此要给你招婿？”
师神宣闻言，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招婿上门？岂不是引狼入室？”
“我阿母替我寻了个武师，传我武艺，倘若哪天底下人反水，我也能有压制手段。”
张青霄脸色微赫，因为知道眼前人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他面对她时便会想起二人之间的关系，不自觉就言语孟浪了。
得师神宣一番白眼后，张青霄恍然发现自己失态。
无论对所有小娘子都不该这么放肆，尤其是沈大小姐，她既是位个性爽朗又伶俐的小娘子，又是他日后比肩同行的妻子。
他更不该说出这番恶臭的言论。
张青霄躬身行礼，低声说道：“抱歉，我失言了。”
师神宣哼了一声。
张青霄见状，心里慌乱，组织着语言，结结巴巴道：“你的阿母，是位顶好又有烈性的巾帼女子。”
张青霄从不说谎，他曾听阿娘说起过沈大小姐母亲的传奇事迹，他对沈大小姐母亲的赞赏，是发自内心的。
师神宣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倒是不气了，笑了一声：“你见过我阿娘吗？”
张青霄摇头：“没有，可一个愿意教导女儿将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母亲，怎么不算是烈性呢？”
师神宣闻言，再次笑了一声：“你说的是我阿娘吗？”
一个视黎民百姓为叛徒的魔教教主，
一个不断给她灌输复国理念的亡徒，
一个将女儿培养成杀人机器的母亲，
一个……被亲身女儿气死、死后目不能闭的人。
师神宣神色厌倦，交代清楚前因后果：“我有武艺，为此赶赴福州，想要夺回家产，只是棋差一招，败走后逃亡，因身负重伤得遇你相助。”
张青霄听完，久久不言。
师神宣话中一环套一环，没有破绽。
但传闻中沈家大小姐品貌双绝，是一不出门、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武师能打下这么坚厚的武学基础吗？
他满腔疑问都被师神宣编说的故事堵住，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钱塘江的水域越往东行越加辽阔，两日时间，船家便将二人送到了嘉兴南湖河畔。
张青霄下山时正逢清明过后，不过半月光景就到嘉兴，即将入夏，雨汽消散，南湖上的荷叶也婉婉舒展新叶。
小船在湖面划过，绿藻缓缓游向远处，小船附近的湖水变得清澈。
张青霄坐在师神宣身后，偷偷窥视湖面倒影。
水波粼粼，少女颜色逼人，他屏息看她，发觉普普通通的水面都似染上她的容色。
少女察觉到少年暗自打量的眼神，伸指对准南湖岸边的小阁楼，粲然一笑：“那里聚集了好多人啊。”
小阁楼分四层，岁近夏日，阁楼的雕花木窗大开，一眼望去，小隔间里坐满了客人；楼外还停泊着各式各样的舟船。
张青霄道：“你既然好奇。不若去看看。”
阁楼停泊的船只太多，小船寻了处可停泊的港口。
两人跳下船，走近阁楼，见楼匾上题字“越罗阁”，师神宣笑了笑：“好风流的名字。”
张青霄心生好奇：“你来过？”
师神宣：“不曾来过这里。”
张青霄还没来得及邀请。
紧接着却听师神宣道：“但去过其他处，应当是差不多。”
江南富庶，多名士雅客，各类风流韵事通过舞姬乐妓之口传唱，张青霄便是远在饶州也听说过。
只是他没想到，沈家大小姐再次刷新他的认知。
原来她如此自由自在，潇洒天地。
如此风流婉约的人物，当真会喜欢龙虎山上的风云、轻雾与晚霞吗？
张青霄有些迟疑。
龙虎山天师府避居一方，除了师叔与阿爹阿娘外，其他叔伯们都自固在饶州。
倘使沈大小姐嫁给他，岂不是笼中囚鸟？
他小心翼翼试探：“你觉得饶州如何？”
师神宣的眉头不自知地蹙起：“饶州虽没有江宁府繁华，可不失为一个桃源仙境。”
张青霄笑容展开。
师神宣凝他一眼：“不过，我不喜欢饶州。”
张青霄笑容顿住：“你不喜欢吗？”
师神宣伸展身体，双手背在脑中，姿态松弛：“是啊。乱世之时，饶州有龙虎山庇护，尚能自保，接收客居南下的乱世人。”
“而今南方大定，除了吴越国和福州外，南方已并入赵国。”
“但饶州依旧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因饶州百姓有龙虎山撑腰。”
张青霄急急问道：“这不好吗？”
师神宣轻声道：“我没有评说好坏的资格。乱世时，龙虎山避居一方，护一方百姓，我敬佩不已；可如今天下即将清平歌舞，龙虎山却依旧闭关静修，不问世事。”
“与龙虎山第一代天师张道陵立派的本意，远远相悖。”
张青霄微微一怔：“你所说的立派本意，究竟是什么？”
师神宣斜他一眼：“小道长，亏你还是龙虎山的道士。龙虎山立派的传说，饶州三岁小儿都能传颂，你不记得第一代天师说过的话吗？”
张青霄沉思不语。
“九百年前，一个张姓道士游走四方，在饶州某峰若有所悟，静修九九八十一日。落日浮远树，桑柘生微烟，他见证过天地，忽地领会了“道理尽在人间烟火”。这一悟，天地为之震动，风云巨变，电闪雷鸣，虎啸龙吟。”
“道理尽在人间烟火。”
“你的老祖宗早就把道理掰碎得清清楚楚。龙虎山不主张出世，而是寻求法子积极入世。”
“可九百年来，龙虎山的道士各个避乱不出。”
“倒是把积极出世的何不平打成了宗门异类。”
师神宣摇头，犀利点评道：“南辕北辙。”
“整座龙虎山，也只有三个人算是走上了老祖宗的的道。”
“一位是何不平。”
“一位不是出身龙虎山的道士，却是五剑仙之一的慕容笑。”
“一位早年深居简出，后因娶了慕容笑，跟着妻子四处惩恶扬善的掌教张紫玄。”
师神宣提及慕容笑时，眼底倏地溢满了光：“慕容笑不止剑法登峰造极，更是位绝色佳人。”
“虽嫁做人妇，却不改古道热肠，亦不受龙虎山戒律制约，四处惩恶扬善。”
只不过往日她孑然一身，其后多了道如影随形的莲冠青衫。
神仙眷侣如斯，江湖一段佳话。
师神宣可惜道：“听说慕容剑仙育有一子，年方二八，这位小道士听说是从未出过饶州。你认得他吗？”
张青霄脸色微赫，声音低低的：“嗯，认得。”
师神宣眼睛一转，问道：“他脾性如何？”
张青霄好半天憋出一句：“他从不说谎。”
师神宣闻言，哈哈笑了一声：“怕是又得效仿先辈，做个隐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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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抵达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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