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透过凌霄院精雕细琢的窗棂,在铺着大红地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允笙醒得极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身下的床榻柔软舒适,锦被熏着名贵的冷香,一切物质上的享受都无可挑剔。然而,身侧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强烈存在感,以及昨夜那场短暂却剑拔弩张的交锋,如同梦魇般萦绕不去,让她神经紧绷,无法安枕。
周砚迟并未留宿凌霄院正殿。
在她最终接过那杯合卺酒,象征性地唇瓣沾了沾那辛辣液体后,他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玩味,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她读不懂的意味。然后,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早些安置。”
仿佛他过来,就只是为了完成“挑盖头”、“喝合卺酒”这两个仪式,以及……对她进行那一番霸道专横的宣告。
顾允笙乐得他不在。她无法想象与一个她厌憎至极的男人同床共枕会是何等煎熬。只是他虽人不在,这殿内殿外,却无处不充斥着他的印记和他的规则。
她在贴身丫鬟挽翠小心翼翼的伺候下起身。挽翠是从丞相府带来的心腹,脸上带着担忧和未散的惊惧,显然也被这王府的肃穆和摄政王的威势所慑。
“小姐……”挽翠低声唤道,依旧改不了旧称。
顾允笙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依旧明艳却难掩倦色的脸庞,淡淡道:“在这里,要叫王妃。”
她可以厌恶周砚迟,可以抗拒这桩婚姻,但她不能失了相府嫡女的仪态和风骨,更不能让下人因为她而落了错处,授人以柄。既然暂时无法挣脱,那便先在这牢笼里,为自己划下一方尽可能舒适的天地。
“是,王妃。”挽翠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为她梳妆,挑选的是一身颜色偏素雅但用料极其考究的衣裙,既符合新妇的身份,又不至于太过扎眼喧闹。
刚梳洗妥当,门外便传来了恭敬的叩门声。
一位身着体面管事嬷嬷服饰、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带着四名丫鬟走了进来,齐刷刷地行礼。
“老奴姓赵,是王府的内院管事嬷嬷,奉王爷之命,特来拜见王妃娘娘,并引领娘娘熟悉王府事宜。”赵嬷嬷言行举止一丝不苟,规矩刻板得像用尺子量过,语气恭敬却疏离,透着王府下人特有的谨慎和距离感。
顾允笙端坐着,受了她的礼,目光平静地扫过几人。“有劳赵嬷嬷。”
“不敢。”赵嬷嬷垂着眼,一板一眼地开始介绍王府的规矩,从每日晨昏定省(虽无长辈,但王府有祭拜祠堂的规矩)到各处院落分布,从份例用度到下人调配,条理清晰,繁琐至极,无一不彰显着摄政王府等级森严、规矩大于天的氛围。
顾允笙安静地听着,心中那股不适感愈发浓重。这里的一切都像精密的仪器,按部就班,容不得半分差错和随性。她就像一只突然被关进华美金丝笼的雀鸟,四周皆是壁垒。
“……王爷平日在前院书房处理政务,若无传召,后院之人不得轻易打扰。”赵嬷嬷最后补充道,语气着重了几分。
顾允笙心中冷笑,正好,她求之不得。
“本妃知晓了。”她语气淡漠,“若无其他事,嬷嬷便先去忙吧。挽翠会随我四处走走即可。”
赵嬷嬷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应道:“是。王爷吩咐了,王府之内,王妃皆可去得,无人会阻拦。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老奴或院中下人。”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王爷还吩咐,王妃娘娘若觉烦闷,府中藏书阁、后花园皆可散心,一应物品若有不称心,可直接命人更换添置。”
这番安排,听起来体贴周到,几乎是给予了极大的自由和权限。
但顾允笙听在耳中,却只觉得这是周砚迟另一种形式的掌控和宣告——看,即便你厌我,我能给你的,依然是这天下女子所能企及的极致,你依旧在我的掌心之内。
她淡淡颔首,不再多言。
赵嬷嬷这才领着人退下,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规矩得让人压抑。
挽翠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王妃,这王府的规矩……比宫里还吓人。”
顾允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里精心修剪却毫无野趣的花木,语气平静:“规矩是死物,人才是活的。不必惧它,只需知晓它,便可利用它。”
她用了早膳。膳食极其精致,口味却偏厚重,并非她素日喜爱的清淡。她只略动了几筷,便搁下了。
“吩咐小厨房,日后我的膳食做得清淡些。”她对侍立一旁的王府丫鬟道。
丫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新王妃第一天就提出要求,但很快恭敬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告知膳房。”
这小小的反抗,让顾允笙心中略微舒畅了些。她并非要刻意刁难,只是要明确地在这片属于周砚迟的领地里,打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之后,她便带着挽翠,真的开始在王府里“走走”。
摄政王府占地极广,殿宇恢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比起丞相府的文雅清贵,更多了几分威严肃杀之气。巡逻的护卫目不斜视,脚步沉稳,气息精干,明显都是练家子。下人们各行其是,效率极高,却少见交谈笑闹,整个王府仿佛一部沉默而高效运转的机器。
她去了赵嬷嬷提到的后花园。花园景致极佳,引活水造湖,叠石成山,奇花异草无数,但却给人一种被精心设计、严格控制的感觉,少了几分自然生机。
她也去了藏书阁。阁楼高耸,藏书浩如烟海,丝毫不逊色于皇家书库。这让她心中微微一动,或许,这是这冰冷王府中,唯一能让她感到些许慰藉的地方。
一路上,所有遇见她的下人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垂首躬身,恭敬地行礼,口称“王妃娘娘”,态度无可指摘,但那份恭敬背后,是显而易见的敬畏和疏远。他们敬畏的是她“摄政王妃”的这个身份,而非她顾允笙本人。
她就像是一个突然闯入别人领地的外来者,被礼貌地供奉着,却被无声地排斥着。
这种无处不在的隔阂感,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一场政治婚姻带来的、孤立无援的囚徒。
行至一处临水的凉亭,她略觉疲惫,便走进去歇脚。挽翠安静地站在一旁。
春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花香,稍稍驱散了心头的郁结。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由远及近。
顾允笙背影微微一僵。即使不回头,那股无形迫人的气场也已经告诉她来者是谁。
周砚迟似乎刚从前院回来,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场冷峻。他迈步走入凉亭,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背影,继而转到她略显清冷的侧脸上。
“看来王妃颇有闲情逸致。”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顾允笙不得不站起身,依着规矩微微屈膝:“王爷。”
她垂着眼,不愿看他。
周砚迟走到她方才坐的位置旁边,并未坐下,只是负手而立,望着湖面。“王府景致可还入眼?”
“王府一切,自是极好。”顾允笙官方地回答,语气平淡无波。
“是吗?”周砚迟似乎低笑了一声,转回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本王听闻,你吩咐膳房改了口味?”
消息传得真快。顾允笙心中微凛,面上却不显:“只是些许个人习惯,不敢劳王爷过问。”
“既是习惯,改了便是。”周砚迟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这王府里,你是女主人,无需事事隐忍。若有不合心意之处,直接下令更改即可。”
他又重复了类似赵嬷嬷传达的话,但由他亲口说出,那份掌控感更加强烈。
顾允笙抿了抿唇,没有接话。他的“允许”,在她听来更像是施舍和圈养。
亭中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水波轻漾的声音。
周砚迟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值得琢磨的藏品。这种沉默的注视比言语更让顾允笙感到难堪和不适。
她正想寻个借口告辞,却听他忽然又道:“三日后,宫中有小宴,你随本王一同入宫。”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顾允笙抬起头,终于看向他:“王爷,我……”
“你是本王的王妃,此类场合,理应出席。”周砚迟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无需多想,届时跟着本王即可。”
他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眉,以及那双清眸中一闪而过的抗拒,眸色深了深。
“顾允笙,”他唤她的名字,字正腔圆,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本王说过,你厌本王,无妨。但该你做的事,该你担的身份,一样都少不了。”
“试着习惯吧。”他上前一步,两人距离拉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气息迫人,“习惯本王的存在,习惯王妃的身份,习惯……你我之间这场谁也无法逃离的纠缠。”
说完,他不再看她是什么反应,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衣角在风中划出利落的弧度。
顾允笙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渐行渐远的、挺拔却孤冷的背影,手心悄然握紧。
习惯?
周砚迟,你未免太过自信。
我顾允笙或许暂时无法挣脱这婚约的枷锁,但绝不会轻易向你、向这命运低头。
厌你,是我如今唯一能自主的情绪。
而这王府的新规,我会慢慢学,也会慢慢……让你知道,我顾允笙,绝非你能轻易掌控的笼中雀。
湖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她的身影在亭中显得单薄却倔强。
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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