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留在靖阳侯府,许家族谱添上许司槿三个字,侯府内所有人都叫她司槿,倒是她这位母亲,现在都还记得当初她娘给她取的名字。
“母亲。”
许青和抬手施礼,崔敬仪虚虚一扶,看着她身下轮椅轻皱眉头,“你的腿……母亲为你寻了太医院的人,过几日让他们来看看。”
她让人带她回京,自然提前知晓她的伤情。赶一段路是无碍的,只是往后接手治疗的人若是医术不精、用错法子,恐怕会耽误她。
女儿家的花期总是短暂,总不能等她痊愈了再回京来议亲。
“多谢母亲,不过七叔之前托了京城的一位杏林圣手为我继续治伤,那人姓李,名崇平,住在小长街冬荣医馆。”
闻言,崔敬仪有些严肃的面庞舒展,威仪稍散,尚未迟暮的美人风韵一下子流露,“你七叔指定的人,想必是合适的。”
许青和点头,后续相顾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许司棠走过来正要说话,许青和开口请罪,“女儿到京城后没能先回府,而是甩开三妹妹先去了奉国公府的喜宴上凑热闹,于长辈失敬,于姐妹失和,望母亲责罚。”
崔敬仪欲要端茶,闻此,慢下了动作,“你初到京城,不在大小长街逛逛,怎么倒对陈家的喜宴生了好奇心?”
怎么,母亲还不知道这事?
许青和有些懊悔自己的实诚,不过这事本就瞒不住,还不如自己开口先说了。
她稍稍思量,答道:“听说邺京的大姓世家成婚时规矩繁琐,女儿以为难得遇见,便跟着迎亲队伍,想去现场瞧瞧。”
崔敬仪沉默几许,道:“瞧瞧也好,等你成亲的时候就不慌了。”
许青和垂首不语,心中可惜那副“梦中情郎”的画像没拿过来。
“不过,”崔敬仪容色一肃,又道:“这样的事不能再有下次了,念在你事后醒悟,有改悔之意,抄写十遍《孝经》,长长记性就好。”
“你如今是大姑娘了,要学会收敛小孩子心性,以亲人长辈为先,若是做了人家的媳妇还这般任性而为,不仅会让夫家不宁,传出去也要让人笑话。”
见她一直低着头,崔敬仪话语微顿,不再苛责,转而道:“等开春后,跟着你梅姨娘学学打理庶务,多听多看,以后成亲了就能少忧愁些。”
补了新年的红封,她让许司棠带她去拜见祖母,再回水木阁安置。
许青和抬手,不是告辞,而是请求,“有一件事,还望母亲允准。”
“女儿常年受歹人刺杀,需要侍卫近身保护,不知母亲能否允许这些侍卫入住水木阁?”
“母亲,这怎么行!”许司棠出声反对,她倒是知道这个妹妹多年来无数次遭人买凶刺杀,也知道她养了一批侍卫,却不知道要近身护卫,“男女有别,要是传出去,说什么的都有。
崔敬仪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不会传出去。”
接着对许青和道:“你从前怎么部署,回府后就怎么部署,母亲给你派了几个人,帮忙打理水木阁的杂务。”
许青和有些不敢相信,这么顺利的吗?
她郑重道谢:“多谢母亲。请您放心,女儿一定约束好下属,绝不会生出祸事。”
“去吧。”
姐妹俩告退离去,出了气氛庄重的屋子,同时松一口气,察觉到彼此不约而同的动作,相视一笑。
梅夫人从另一条路过来,瞧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略有些遗憾。
“你身边的红袖把人带回来,却没告诉我她去了奉国公府喝喜酒。”
她刚进门,尚未走近见礼,崔敬仪先行诘问。
梅夫人笑了笑,“妾身只顾带着人准备元宵节礼,倒是忘了遣人回禀夫人,夫人恕罪。”
她向来做事周全,交代一两句话的事,哪能忘了,不过是故意偏袒,帮忙遮掩罢了。
崔敬仪含嗔带笑,瞪了她一眼,端起茶来,却没有心思喝。
她想起方才之事,对梅夫人感叹,“我总是怕话说重了让她心中积怨,可有些重话,不得不说,她若是长歪了,我如何对得起她生母。”
“夫人想多了。”梅夫人绕到崔敬仪身后给她捏肩放松,“二小姐是最乖的孩子了,除了偷偷出府寻剑那次,她从来都是最让人省心的。”
“依妾身看,她从未因当年的事迁怒怨恨过夫人。”
忆及往事,崔敬仪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用力,茶水原本安静地倒映着虚影,被她眼中深刻的悲恨与怨怒一惊,水波晃荡不停。
当年,崔敬仪是名满邺京的第一才女,是公认的大邺第一贵女,也是所有人默认的新帝皇后唯一人选。
云端凤凰一样的人,却在一场宴会上和一个低品级的武将有了肌肤之亲,从此跌落泥泞,再无翻身的机会。
而这一切,都源于当朝太后,她亲姑母对她的嫉妒。
比起她,太后更属意她温婉顺从的胞妹崔令仪做皇后。
无论幼时还是成年后,太后都不喜欢她,尤其不喜欢她的优秀和骄傲,因为那会让她想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可这个侄女,却比年轻时候的自己更加美貌,更有才学,更具贤名。
她还未嫁进宫中,便有许多文人作诗赋,将二人写在一处评比。太后连几行字都接受不了,怎么能眼看着这个侄女坐上皇后之位,一年一年声势渐长,直到彻底压在自己头上。
那场宴会过后,镇国公夫人查出真相,曾经进宫大闹一场,镇国公偏帮亲姐,说事已至此,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他女儿的一生,就此毁了。
事发当日,镇国公便封锁消息,按下丑事,想要尽快将崔敬仪嫁给许溯。
许溯原本是不同意的,他已有发妻,姓曹,名灵蕴,也就是许青和的生母。
后来镇国公以曹灵蕴的性命和许氏一族的安危威胁,许溯迫于形势,只能迎亲。
崔敬仪当时受了惊吓,她浑浑噩噩嫁人,整日以泪洗面,稍有不顺心便会大发脾气。她和许溯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路上碰见会故意绕远避开,或视而不见,只恨不得此生从未遇见过对方。
他们不曾睡过一间房,可那宴会上唯一的一次荒唐,竟然让她怀了孕。因双方长辈重视,这个孩子顺利地出生,来到世间。她的母亲镇国公夫人为之取名,许司棠。
崔敬仪不喜欢这个孩子,她每次见到她,都忍不住心生恼恨,总是恶声恶气地让下人把她抱走。
可这个孩子,却因为血缘之故,对她有天然的孺慕之情,无论被吓哭多少次,都还是会贴过来,想尽办法讨她喜欢。
她从一开始的厌恶、抗拒到逐渐习惯,慢慢地接受了这个女儿,可看着那张与自己不算相像的脸,她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喜欢。尽管这个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功法武艺,她一学就会,永远比同龄人做得好。
五岁那年,不知她从下人那里听说了什么,拉着她的衣摆,稚嫩的小脸满是认真,说以后要当皇后。
笼罩在崔敬仪周身多年,将她囚困住的黑暗在那一刻短暂地退散,她想,这个孩子是上天给她的补偿。
从那天起,她开始亲自教导许司棠,发誓要让自己的女儿登上皇后宝座。
多数时候,她对她都是严厉的,生气时免不了打骂,渐渐地,许司棠不敢再和她亲近了。
她对青和愧疚怜爱,对司楠偏疼纵容,她的亲生女儿总是在一旁看着,笑得标准。
当年的许溯年纪尚轻,经历“飞黄腾达”的变故后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和崔敬仪完婚没多久,他匆匆赶回族地长陵看望妻子,不知该如何开口说明情况。犹豫一段时日后,曹灵蕴欢喜地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许溯生怕吓到妻子,伤及腹中胎儿,更不敢说出真相了。
等妻子坐稳胎,许溯回了军营。
一个月后,有人假传信至长陵,说许溯受了重伤,性命垂危,让曹灵蕴去见他最后一面。
曹灵蕴匆忙上路,却在半道上被人劫走。劫人的不是山贼水匪,而是宫中内侍。
太后劫持了身怀六甲的曹灵蕴,将她扣留在宫中,对许溯好言相劝,让她把崔敬仪磋磨致死,便能将发妻接回去,还能破格提拔他。如此,各自如意,两全其美。
许溯并未依从,他不断寻机,想将妻子和孩子救出宫,奔走多年,始终未能成功。
直到七年后的某一天,阴云洞开,阳光洒进人间朦胧的雨雾,有个山间精灵一样的女孩子赤着脚,淋着雨来叩门,神色淡漠,还他一筐白骨。
崔敬仪犹记得,许青和逃出宫后并不打算认祖归宗,而要去遥远的彩陵找什么门派和师祖。
那时,她并不承认自己是许家的孩子,许溯伤心悲愤到了极致,死命拽着她,像拽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口中不停地重复,“……留下来,留下来,父亲会补偿你的……”
看他几乎失了神志,崔敬仪让人去备水准备滴血验亲。
亲眼见到两滴血相融,许青和愣在当场,许溯喜极而泣,将女儿一把抱进怀里。
然而,为了不让太后发现,他们只能以外室女的身份接她回来。
许司棠为许青和推轮椅,带着她去拜见许老夫人,一路上聊了许多这些年来各自的经历。
犹豫了很久,许青和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时至今日,长姐仍旧打算顺从母亲的执念,去争那个位子吗?”
闻言,许司棠顿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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