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太阳照常升起。
高松月赶在八点钟起床，将自己整理妥当后，坐在江云床边，手上端着一杯温水等待她醒来。
江云逐渐从睡眠中脱离出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惺忪睡容，紧张惊惧的眼神，冷漠而强势的语气，以及望向高松月的陌生和戒备。
“我在哪里？”
“你……是谁？”
一成不变的开场白。
高松月习惯性地笑了一下，收起了每天清晨都要经受一遍的这份凌迟般的痛楚，温柔地望着江云。
“……早上好，江云。”
“不用紧张，喝杯水吧，然后我跟你慢慢说。”
于是高松月又讲述了一遍江云的人生经历。
我叫江云，我来自中国，现在在温哥华，我的女朋友叫作高松月。我出了车祸所以得了失忆症，记忆只有一天，所以今天我要好好生活。
人的精神状态还是有细微差别的，当江云情绪好的时候，她会接受得比较快。
高松月趁着某天江云情绪高昂，给她录了一个自我介绍的视频，每天早上介绍起来就会放两遍这个视频，这样江云认知时就会更容易些。
中午江云情绪稳定后，高松月带着她在温哥华市区尽兴玩了一趟。
她心存幻想地向江云指了指事故的发生地点，但江云仍旧毫无印象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那块路段已经彻底抹去了事故的痕迹，恢复了正常通行。
一切都像没发生过，可有个人的灵魂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高松月对江云说了许多往事，有一进大学的初识，社团里的志趣相投，联谊展演舞台上高调的表白与震天的呼声。
还有她们一同泡在图书馆里听着同一副耳机，一同在食堂分工明确地排队占座，一同去游乐园去音乐节去猫咖去看电影，一同在新年零点的钟声里接吻，一同倚偎在对方身旁沉入梦乡。
甚至在刚放假临别前的那天，她们已经计划好了两人一同生活的未来。
江云灼灼的目光里全是希望，这个孤独又坚强地成长的孩子，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终身的念想。
高松月偷偷地擦拭了好几次滑落的泪水，她已经在尽量克制了，可依然动情到哽咽连连。
只是对于江云来说，这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共情，拼命地在脑海里搜寻，可记忆里依旧是一片残忍的空白。
回家后已是深夜，高松月说：“谢谢你，江云。今天你看起来很开心，我过得也很开心。”
高松月还破例告诉了江云十二点她就会失去记忆，所以当时间临近凌晨，江云也哭了。
江云说：“对不起，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拖累你。我不想忘记你的，我觉得我不能忘记你，我好想明天早晨起来依旧记得你。”
“你说我是不是只要不睡觉，清醒着度过零点，或许就能留住记忆？”
高松月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
“……明天我还会在，我一直都会在的。”
可江云执意要试试，她性格有些倔，所以高松月只得陪她坐着等到十二点。
十一点五十九分时，高松月挣扎了几番还是颤抖着声音开口了，她问道：“江云……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江云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当她缓慢地靠过来时，高松月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化成了一滩血泪，因为江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主动靠近她了。
这个珍贵的吻在抖动的呼吸中艰难而短促地完成，高松月甚至来不及感受江云嘴唇的柔软温热。
十二点残忍地来临，高松月感到自己忽然被大力推开，她摔到了地上，面前的江云怒目圆睁地指着她说道：“你谁啊，有病是不是？！我已经有恋人了，你给我放尊重点！”
江云下手不轻，高松月摔落的时候手往后撑扭到了，她揉了揉手腕，只觉得一阵刺痛。
高松月咬牙忍着疼痛，控制着表情重新抬头，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
“晚上好啊江云……”高松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不起，请你别激动，坐下听我慢慢跟你说。”
那天的插曲让高松月懂得了按部就班的规律生活是对两人最好的方式。
不要去奢望什么转机，否则第二天的开端会极其糟糕。
小心翼翼地又重复了几个月的生活，直到——
今天早晨，高松月向江云解释得差不多后，她趁着江云开始在房间里走动翻看自己某些时候留下的字迹，来试图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情况时，走到厨房里去给江云做早餐。
昨晚买的是番茄三明治，三明治这种食物口味很多，高松月每天都会挑不同的口味给江云。
她想让江云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多一丝心意，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她根本不会知道。
江云穿着长袖睡衣，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刷牙的模样一如既往，高松月站在卫生间外面，从巧妙的反射里偷偷看着江云。
只有这样细碎隽永的时刻，她才会觉得一切好像都没变。
接着江云开始洗脸，她将袖子挽起来的时候，胳膊上那段文字还是黑乎乎的一片。
那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的，江云用黑色水笔把高松月的名字写在了手臂上。
高松月三个字端端正正十分醒目，这是她的固有记忆，之后才是她自己的名字江云，还有北京，温哥华，这些像烙印一样作为提示的字眼。
江云总是有点小聪明，她还写了一个大大的“每天描一遍”，所以每天经高松月照抚得稳定情绪后，她便会趴在书桌上细细描一遍这些“身份信息”。
高松月很心疼那块本来白嫩光滑的皮肤，却又私心地，一点点不舍地，希望江云这么做，所以她从没干涉过。
江云也想记住她啊。
江云也在用尽力气记住她啊。
“松月……姐姐？”江云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依旧是接受自己的情况后略生疏又半信半疑的模样。
“洗好了？过来吃饭吧。”高松月回过神，将江云带到厨房里，“都是你喜欢的。”
吃饭时的江云很专注，高松月吃几口便会看一眼江云，却又总觉得食不知味。
吃完饭之后，高松月又动用那一套流程跟江云详细解释。
所有的话和顺序，她都已经背得烂熟，江云一步一步接受的反应，高松月也已经看了大同小异的几百遍。
解释完江云坐在房间里自己又待了一会儿，她可能还在翻看自己的东西。
这也是高松月难得的休息时间，她无法感受江云如今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她只能设想如果是自己失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话，她便会痛苦得无法再想象下去。
“今天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下午时分，高松月推开门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江云语气依旧谨慎，“要不你带我去就可以……姐姐？”
意料之内的答案，高松月笑了笑，“好，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出门。”
通常情况下，高松月会带着江云去附近的公园，或者步行街散散心。
如果江云情绪高的话，高松月就稍微讲讲以前的事；如果江云心情低落易怒一些的话，她就安安静静地陪她走。
只是今天，当高松月再次拉开房间门的时候，穿戴整齐的江云望着她说道：“松月姐姐，我们今天可以去海边吗？”
高松月有些惊讶，也有些惊喜——她终于从江云口中听到了一些新的东西，这是莫大的进步。
江云自失忆之后又一次主动提出了新的想法，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别人能够感同身受高松月的激动与喜悦了。
一同搭上去西海岸的公交车后，两人在空荡荡的最后一排落座。
天气很晴朗，太阳的金光从大片云朵缝隙里投射下来，她们的心情都十分不错，观赏了好一会儿沿途的城市街景。
“松月姐姐……我们以前，有一起看过海吗？”
快要到达海边的时候，江云忽然偏过头问道。
“啊……当然，当然看过。”高松月急忙回答，她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去年暑假的时候，一起去海边玩过几天，住着民宿好好地把附近逛了个遍，特别开心。”
“这样啊……”江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今天可以再看一次了。”
她转眼又冒出了一个新问题，“松月姐姐……你说我们是在北京一起上的大学，那你是喜欢北京，还是温哥华？”
“啊……”高松月顿了顿，无奈道，“你又在想什么呢。江云，今天只要开开心心地看海就好了，马上就到了，你看前面。”
临海公园的指示牌已经出现，海面接着天际线融为了一体，湛蓝色的天空与藏蓝色的海水和谐辉映，散发令人舒畅的广阔和美丽。
从车上下来后，公园最外侧银白色的沙滩已经触手可及。
江云今天真的很开心，她拉着高松月沿着海岸线跑了很久，直到海浪将裤脚打湿，又在太阳底下短暂风干。
江云这次带了高松月给她的新手机，顺手拍下了几张风景照，又调转摄像头举到高松月面前，要和高松月一起自拍几张。
高松月很高兴，江云今天状态出奇的好，所以说她还是有一定好转的可能的，这实在是一件幸事。
高松月借着拍照将手轻轻放在江云的肩上，想想看，她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拥住江云了？
老实说，这是她自二月份以来第一次来海边。
江云吵着她撩起海水笑着泼洒的时候，她恍惚真的有一瞬回到了去年暑假的感觉。
明明应该开心的，却不知为何心却酸得想哭。
夕阳西下，约莫六点钟光景，玩累了她们坐在岸上靠坐一会儿。
“玩了这么久，我们去休息区买点喝的吧。”江云忽然说道，她的额上还有些许汗，胸脯还在微微起伏。
于是两人从沙滩上起身，准备去人工修成的观景台那边。
顺着坡路辗转到了那座小山，往下看去的时候，波光粼粼的海面璀璨得如同蓝宝石。
高松月在休息区买完水一回头，才发现江云不在自己身后。
……她去哪儿了？
高松月有些担心，迅速掏出手机拨给江云，万幸响了几秒，电话就被接通了。
“姐姐。”江云的声音很轻，“我在。你出了便利店往前走，看到观景亭子的时候再往左拐，我在这里等你。”
“江云……你在原地等我，我马上过来！”高松月心里开始发慌，她才发现江云情绪高涨背后的反常。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跛足狂奔，跑到那片人烟稀少的服务区尽头时，果然看到了亭子。
高松月扭头向左，发现江云正面向大海站在一块峭壁上。
越过了护栏，离崖边两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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