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璋剧烈咳嗽几声,掩面的帕子霎时间如红梅般绽开几朵血花儿,正要继续放狠话的沈赫陡然一僵,呼吸都放轻了,他揽过李凭璋肩膀:“你怎么了?”
李凭璋却不甚在意,拂落肩上手掌,习以为常道:“娘胎里带出的弱症,老毛病了。”
朝臣要求崇文帝废储的折子里,最紧要的一条便是恐储君寿数不佳,不能担起大祁的担子。
自从李凭璋被软禁,沈赫日日都来看她,自然知道她确实是个风一吹就能倒的病秧子。
沉默良久,沈赫说:“此间事了,我一定找人替你医好身子。”
倒真像是别无所求,只一心一意谋求自己。
李凭璋不大理解,摆摆手:“我有点累了。”
说话太多,累是真的。
不知是不是李凭璋底子太差,郎中开来治伤寒的药总不管用,伤寒不见好便罢了,甚至断断续续发起热。
沈赫恼火至极,又在长安城里抓了几个郎中来给李凭璋治病,然而那些郎中各个都是一个说辞:这位姑娘身子太差,不敢下猛药治病,只得徐徐图之。
可是,徐徐图之,越图越严重。
沈赫可不想强求到最后强求出一具尸体,盯着李凭璋病弱憔悴的睡颜思索一番,然后,深夜潜入皇城,绑来了东宫专门为储君调养身体的御医。
为防李凭璋耍花样,御医请脉时,沈赫在李凭璋和御医中间隔了帘子,且看得更紧,不许他们交谈一个字,御医问及李凭璋病症,全是沈赫在说。
不过,李凭璋病怏怏,多的时候都在昏睡,别说耍花样,动弹都难。
如此,沈赫放下心,全心全意关心起李凭璋的身子。
吃完御医新开的药,李凭璋又是大半日昏睡,比前几日发热时睡得都要沉,沈赫一度有些心焦,疑心那御医是李凭澜或冯微安的人,特意派来谋害李凭璋的,好在最后李凭璋醒了,精神也好转了一些。
她终于有精力说话,虽还是气虚无力,但是热退了,也能吃下些许薄粥。
连日暴雨,屋内潮热难忍,好不容易有个晴天,李凭璋坐起来看着窗外明朗的天光,问:“天晴了?”
看她有了点精神,沈赫难得善心大发,陪她在后院走了走,李凭璋问:“长安城里如何了?”
沈赫不搭话。
李凭璋只好问:“我阿爹怎么样?”
李凭璋和崇文帝之间大约有民间寻常父女般的亲情,上辈子沈赫就知道了,阿瑛死在叛军刀下时,口中还喃喃记挂着“长安”和“阿爹”,也是因为这样寻常的称呼,才让他以为阿瑛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辈子无头苍蝇般在长安城找了两年‘阿瑛’。
沈赫冷冷道:“还活着。”
不只是病重还是为这句话中冷冽的杀意,李凭璋猛地一阵剧烈咳嗽,沈赫吓了一跳,忙扶着摇摇欲坠的李凭璋安慰,声线都不自觉地软下来:“你阿爹一切尚好,李凭澜想名正言顺登基,不会叫崇文帝出事的。”
李凭璋不信沈赫真能甘心屈居人下,且不说兔死狗烹的道理浅显易懂,沈赫上辈子已经做过一次皇帝,即便依他所言,只想同自己白首偕老,可又岂会放过唾手可得的尊位?
沈赫的手还覆在李凭璋臂弯,给她借力,防着她跌倒,李凭璋恍若未觉,就这么任由沈赫搀扶着回房,沈赫陪着她回房,然后帮她放好枕头,掖好被子,本该在此刻离去,沈赫却没动,还坐在床边。
如此亲密的举动,暧昧气氛横生。
李凭璋轻轻看过去,四目相接,沈赫有一片刻僵硬。
李凭璋不大懂,他这副情根深种的模样不像演的,可是,她想不起沈赫何时对自己生出过不应该的心思——上辈子,自己于他,更像是幕僚,十年戎马多次命悬一线,哪有时间儿女情长?
——也不能怪李凭璋多疑,其实,沈赫登基后的那十三年的梦中相许,她全忘了。
她蹙眉沉思,细细回忆沈赫其人。
“你好生休息。”沈赫准备走了。
“成彰。”李凭璋忽然唤他。
沈赫脚步一顿,有一瞬间,恍惚到分不清梦和现实,前世和今生。
回神后,他回头看着榻上女子。
李凭璋坐起来一些,虚弱地靠在床头,问他:“你果真只为他人做嫁衣吗?”
竟是要说这个——
好一会儿,沈赫觉得自己可笑,早在她设法调自己出京时就该明白,李凭璋这个人心里根本没有儿女情长,只有纵横谋略。
沈赫盯着李凭璋看了会儿,直到李凭璋面上出现些微不适,才若有所思地走了。
窗外不知名的鸟儿叫了几声,李凭璋闭着眼睛听完,缓了缓,然后从被褥间摸出一张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李凭澜的动向:
七月廿三,江南侯在京郊搜查到一座矿山,山里一处废弃营地,在里面搜出盖有储君印信的军令。
按照营地规模,约莫有六千人,与大理寺在捉拿归案的东宫党羽口中审出的口供相符。
抓了一大批贪官逆党,搜出了储君私兵所在,人证物证具全,这一桩震惊祁国的贪墨案可以结案了。
因为圣上病重,江南侯只得入宫在圣上寝宫回禀案情,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同行。
随后,江南侯携金吾卫查封东宫,东宫人去楼空,证实储君下落不明。
看完情报,李凭璋捏着那薄薄的纸张丢进没喝完剩了个底的药碗中,那不知什么材质的信纸和墨迹纷纷溶在药汤中,化为乌有。
沈赫这辈子上站了冯微安的队,如今冯微安和李凭澜狗咬狗,总要死一方,朝中冯党根深蒂固,只查出一处矿产,还不足以动摇冯党根基。
还是急不得。
良久,李凭璋呼出一口浊气,闭着眼,轻叩床沿几声。
该露面了。
太平寺里,沈赫消失了几日,再出现时,李凭璋身子好了些,不再频繁发热。
沈赫给她带了些长安城里的玩意儿吃食,上辈子偶然听阿瑛惋惜过死后不能再享用人间美食,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可惜那是阿瑛的遗憾,李凭璋对这些玩物无甚兴趣。
她对这些没兴趣,沈赫有点失望,不过想想,这辈子阿瑛是活人,想玩什么自然抬脚就去了。
沈赫好奇:“阿瑛总逛花楼吗?”
李凭璋刚丢下一个精巧的鲁班锁,闻言看他一眼:“怎么?”
“不怎么,只是想……”他笑起来,看似玩笑:“阿瑛会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李凭璋莞尔不语。
沈赫说:“天晴了。”
晌午又下了一场雨,这会儿乌云尽散,霞光满天。李凭璋闻言起身去到窗前,春日里,太平寺里桃花开得很好,如今七月,桃李正盛。
她看着方正的窗外苍翠的太平寺,说:“上辈子觉得惋惜,未能有寻常人寻常的一生。”
关于此,上辈子的沈赫也常常惋惜,直到死前都在耿耿于怀,对阿瑛说:“要是能和你做一辈子寻常夫妻就好了。”
没找到阿瑛的那两年,沈赫总做噩梦,梦见阿瑛死的那一天,他一次次地想要跑快点,救下阿瑛,可是,阿瑛每一次都死在他面前,很多血,他想擦干净,看一看阿瑛,可是怎么都擦不干净,他就只能盯着阿瑛死不瞑目的双眸,也是因此,才会在音阁看到李凭璋的一瞬间,即便怀疑到极点,也还是认出李凭璋就是自己找了两年杳无音讯的人。
他那时以为,只要十九岁的沈赫快一点,再快一点,在叛军刀下救下阿瑛,他们就能有梦想中美好的一世,因此,重新来过时,他欣喜极了,四处寻找他的阿瑛,想续前世未完之约,可是原来,活着的阿瑛,是不会跟沈四有什么‘寻常夫妻’的一辈子的。
沈赫面上带笑,声音却发寒:“现在可以弥补了。”
李凭璋回眸:“沈赫,你想同我归隐山林?”
沈赫笑而不答。
“……也好。”李凭璋失神片刻,然后说:“薄田几亩,儿孙二三,白首偕老,也是美满一世呢。”像是顺应时运了。
沈赫脸上冰霜开化:“阿瑛想清楚要跟我白首偕老了?”
李凭璋叹气,像是无可奈何。
她倒是为难又勉强,原来已经一点都不在乎上辈子拜过的天地了——他们早就该举案齐眉的。
从来都只有他深陷其中,前世也是他早早命人翻出太平寺下阿瑛的坟冢,在百年之后,与他的阿瑛合葬皇陵。
她要反悔也无妨,沈赫自来讨要公平,他还要与阿瑛订下永世之好,上辈子的十三年远远不够,这辈子也要与她成婚。
然而,正当沈赫在心里琢磨怎么报复的时候,忽然一双微凉手掌覆上沈赫手背。
刹那间汗毛直耸,沈赫吓了一跳,后退些微,心惊之后意识到李凭璋刚才做了什么。
“若李凭澜能予天下安宁,我愿意与你归隐山林。”李凭璋放缓声音:“成彰,我生来体弱,自小遍访名医,但是无论看多少郎中,再厉害的神医也都说我这身子能活到三十已是大幸——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非要登上帝位。”
这话倒是不假,沈赫信她对待祁国的责任感多于野心。
只是——
“你做什么?”沈赫抽出手,颇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身,看着是不习惯李凭璋的轻浮,实则耳根有点异常的红。
李凭璋盯着他看了会儿,弯起唇角:“不是要与我白首偕老,举案齐眉?”顿了顿,忽而又有些调侃玩味,“——还是说,因着少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彰觉得,于理不合?”
只是,因为他们上辈子就拜过天地了,再者沈赫在儿女情长上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因而并未听出其中嘲弄奚落。
他甚至想:若不然,果真带着阿瑛归隐山林,几亩薄田,三两儿孙,享一世安宁。
于是,在李凭璋再一次探手时,沈赫不闪不避,亦是举手迎去,而后,一切遐想都被一枚刺入后颈的银针打断。
银针上淬了不知什么药,沈赫反应极快,瞬间退开,反手夺去,只是那药实在霸道,只针尖一点点,不过须臾,他已经浑身无力朝地上倒去,连李凭璋衣角都没碰到,而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病弱不能自理的李凭璋拍了拍手掌,紧接着就有两个暗卫破窗进来,一左一右站在李凭璋身侧,盯着地上的自己。
在之后,前院传来沉重整齐的脚步声,禅房门也开了,风十一手持软剑,身后火光冲天,赫然是乌压压几十号金吾卫。
风十一的长剑指向沈赫,对储君说:“恭迎殿下回京。”
李凭璋掩唇咳嗽两声,右边那个暗卫立刻取了屏风上的披风给储君。
紧接着,李凭璋越过地上的沈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间‘困’了她半月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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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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