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时留不知不觉走上一条花道，夹道都是枝繁叶茂的海棠，似是欢迎他的归来。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肩头已经被血雨浸湿，晕出了深红色的一片，照时留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沾染上雨滴，有些微微刺痛，他却没有在意，只是向前行走，仿佛前方有什么在召唤他。
花玉楼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不去影响他的判断，身上带着香味也被夹道的海棠花海淹没。
最后，照时留在一处小山丘前停了下来。
这里没有坟墓，只有一座刚好到他小腿高的土丘，看上去就像是魔域土地上长出的一颗毒瘤。不起眼，也多余。
照时留蹲下身，感受到土丘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突破出来，他便伸出手拨开土丘，触到了一块冰冷又硌手的东西，照时留手上粘上了泥土，他好奇地望了望。
发现那是一片类似花瓣的东西，当更多的泥土被拂开，一朵海棠花生长了出来，这朵花与周围的海棠不同，它是一朵金红的硬质铜花。铜花并不是完美的，照时留发现它的花瓣缺了一角。
花玉楼走到他的身边，凝视着那朵花：“你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照时留点头，将花递给他。
花玉楼捧在掌中，目光如水，似乎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我飞升那日，曾从住山不计年的湖中岛上拾起一块卵石，重铸金仙之身时的血液沾染到了卵石上，后来那块卵石变成了我的弟子照时留。但其实这期间我沉睡了两年，没有真正看到卵石化作人形。世人皆道金仙能斩龙足，嚼龙肉，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连带着金仙之血也似芙蓉泣露，竟然能点石为人。此前我从不怀疑，是因为我是合欢道，我本就是神仙，只要见到我的弟子心情愉悦，我便乐得自在，修为自然而然就增长了。”
“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修炼方式。”花玉楼顿了顿，“不过我来此就不是为了增长修为，未能成为金仙之前我便能从我那界来到魔域，修为于我等同于鸡肋。我说过，我来三界是为了寻找一个人的转世，就是棺椁中的人转世。可他的棺椁在我离开魔域后碎成了粉末，我甚至没来得及拢在掌中。那人真是好狠心啊，连灰烬都不肯留给我。”
他虽然这般说，语气里却没有太多怨恨之情，只是缱绻眷恋，深情似海。
“照时留，或许你能猜到，我没能带走的那捧灰，便是你眼前的这方不起眼的土丘。我曾在此停留过数日，直到厉从空撕开魔域的结界，用玉龙剑刺在他的棺椁上，我没注意，自己身上有伤口，血染到了他的棺椁上。后来棺椁和他的尸骨一道碎成了粉末，就埋葬在黄土之下，就埋在这里。”
花玉楼摇了摇那只铜花，他的嘴角忽然渗出了一滴血迹，可花玉楼的眸中却没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欢喜。
照时留一直认真倾听着他的故事，现在发现他流血，浑然一惊，惊慌失措地伸手扶住花玉楼，他的心声便传到了花玉楼那里。
照时留：师尊！你没事吧！
他在担心自己。
这个认知叫花玉楼眯起眼，他许多年没有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情感了。
“照时留，我一直以为他的转世就在三界的某处，到处寻找他，没想到有一日突然飞升为金仙。可我的愿望是，达成自己的目的后飞升，所以此前我一直疑惑不解，我未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为何飞升了？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是因为那个人早就转世了，并且我还见到了他，只是我没有留意到。”
花玉楼初到魔域的时候，魔域连绵的血雨难得停歇，土地上积洼的红色水液如同一簇簇盛开的海棠，或许是受他视线影响，水洼泛起涟漪，一枝海棠木从魔域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来，转瞬之间，便抵达他胸膛高，一枝海棠花在花玉楼眼前盛开。
花玉楼没有半分怜惜，伸手折下花枝，熟练地摆在棺椁上。他垂下眼眸时，想着那个人也喜欢海棠花，所以棺椁中有许多他亲手摘下的海棠，不过因为时间一久，估计花叶早已凋敝。
后来厉从空来了，他的玉龙剑刺在棺椁上，花玉楼在同他离开前，曾去观察过那处剑痕，魔域天色昏暗，棺椁中原本该是一片黑暗，他却窥见了里面一点闪烁的金红星光，如同枯木中生出的一只沉静龙眼。
“古血生铜花，他的灵魂就藏在这朵铜花中，当厉从空的玉龙剑刺向白骨，同时也将铜花刺落了一片花瓣。后来那棺椁便碎成了粉末，只有一片轻盈无害的花瓣，我以为是万千海棠中的一片，没有理会它。”
再后来，花玉楼飞升了。他还偏要厉从空照顾一块染血的石头，对方耐住性子没用石头砸破花玉楼的脑袋，但也不可能施展一身本领将石头变成人。于是在花玉楼昏迷后，厉从空去了一趟魔域，抱回来一个婴孩，对外宣称是花玉楼的石头化成了人形。
“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春日行开启时，我也回到了厉从空的过去，看见他从魔域领回的那个孩子，就坐在海棠树下，这个土丘上，像一座石雕，一株单调的海棠树，周围也没有魔修，没有奇奇怪怪的生物，海棠花挡住了魔域的血雨，谁也不知道他从多久开始就在那里。”花玉楼望向照时留，终于伸手捧着他的脸,“春日行是我送给他的三十六座城池预览图，所以春日行的主人一直是都是他。照时留，你开启了春日行。所以我的小石头不是小石头，其实是我爱的海棠花。”
花玉楼说完，开始咳出血，四周静悄悄的，海棠花树也不再落花雨，魔域上方浓厚的阴云散去，又从四方开始汇聚闪烁着金色雷电的劫云。
竟然是花玉楼的雷劫！
金仙怎么可能再次渡劫！
花玉楼吐出了更多的血，身上还没痊愈的伤口也逐一裂开，不多时就成为了一尊血人，他用干净的手去抚照时留的眉眼：“你长得和过去完全不同，是我犯错，没想到他的转世就在我身边。你别害怕，小石头，这是我剩下的雷劫，只要渡完，我就能带你回我们自己的地方。”
回自己的地方？
照时留原本因为漫长的故事有些反应迟钝，听见他说回自己的地方，忽然反应过来，花玉楼这是要飞升，回到他的那一界，并且还要带上他。
照时留的眸中掠过迟疑之色，耳畔最先响起了对方温柔的声音。
回去之后，可以来悬空阁吗？
厉从空能教你的，我都能教你。
他不能教你的，我也可以教你。
就算是吻，也可以。
脑海中是最先出现的是神仙，从百丈飞瀑下一跃而下，朝他伸出手。
随后是幻境结束，离他很近的风不晚的脸庞。
他又想起在春日行中的那个风不晚，温柔又隐忍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其实只是委婉地告诉他，自己想吻他。
照时留发觉，自己有些不想离开，至少应当同风不晚告别？不，不是告别，他见到风不晚时，可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想待在他身边，胜过待在陪在自己身边十五年的花玉楼身边。
为什么呢？其实这是不应当的，花玉楼与他有师恩，可他却犹豫不决，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花玉楼。
他的心中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回复。
头顶的雷云滚出轰隆的声音，花玉楼自然察觉到了他的犹豫，打量着他，试图从那双眼眸中寻找到答案。
“为什么？”
照时留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说自己想回云衔山和二师尊告别吗？听上去似乎很合理，但是雷云迫在眉睫，花玉楼若是非要带他走，他没有时间回去找风不晚。
他沉默了几息，才坦白：我想回去和二师尊道别。
他怕花玉楼察觉到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还有大师尊。
花玉楼便笑起来，语气轻柔：“怪不得厉从空说我撒谎时能叫人轻易看出来，没想到小石头撒谎时候的模样也假得叫人心生怜爱。你讨厌厉从空，怎么可能会想起要同他告别？就算他喝了你的拜师茶，这种时候第一反应也不会是他，所以你想告别的人，其实只有一位，你想同风不晚告别。”
花玉楼垂下眼，用另一只染血的手拉住了照时留的胳膊，五指逐渐用力，他看着对方，少年的脸已经能窥见日后的模样，像是满树艳浓的海棠，在点点烟雨的滋润下，张扬又饱满。若是在月夜中，又带了一股清淡的香气，叫人神往，又克制不住心生喜爱。
从前的他，只当自己掌心把玩着一块卵石，能在上面雕琢出痕迹，却从没认真考虑过石头的内里是如何的模样。现在他才发现，以别的视角去看待照时留时，其实对方各处他都满意，甚至无意识中想靠近对方。
他会喜欢，自然旁人也会喜欢。
花玉楼并不意外那个人是风不晚：“小石头，我曾同你说过，不要靠近风不晚对吗？”
照时留迷茫地望着他。
花玉楼的脸庞在雷劫闪烁的光中带上些许引诱的意味：“他是有情道，小时留。你知道有情道是什么吗？爱众生，爱世间万物，他会爱一片花瓣、一根野草、一阵风，也会爱幼童、少年少女、耄耋老者，甚至是魔修、妖怪，都有可能，有情道就是这般，看狗都深情。我不知道你何时遇见他的，但或许是他的道途叫你产生了误会，你觉得他喜欢你。”
照时留听见自己的铃声一响，他猛然低头，才发现自己没有动弹，只是花玉楼捏住他的手腕，碰到了他的铃铛与戒圈。
照时留的心中有些空白，他听见花玉楼说风不晚喜欢他，后来才明白花玉楼说的“你觉得他喜欢你”，风不晚从来没对他说过喜欢，其实一直是他喜欢对方。
他便怔在原地。
喜欢二字，好像是流水一般从他的心底流淌了出来，那么自然，就像云衔山巅吹过的一阵晚风，没有声音，但却叫他感受到温柔。
我喜欢他吗？
花玉楼：有情道看狗都深情，无情道活该没道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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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古血生铜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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