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衣物,在道中走时俱已被法术烘干。
纪烬随即躲藏于桥洞之中,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周围动向。
显然,此时此刻的城内并不太平。
刚刚走出便看向街道便看见正在仓皇四散的人,不少人正在街上奔走,草木被踏成平地,空中四散着飘然零星的碎屑,一时间竟也不知是何物的。
“去哪里会合?”纪烬问。
“现下四周都有官兵把手,耳目众多,他们早已不在通天司,我们先进宫。”岑虞弦道。
话音刚落,忽然远处传来疾疾马蹄声,瞬间撞到大片周围还未带走的商贩街摊位,如同蝗虫过境一般可怖。
纪烬看见不远处的一个老人被撞倒在地,立刻转身上前搀扶。
“……”岑虞弦想出声阻止,但终究于心不忍。
“当心。”纪烬扶着老人手臂,才发现老人身上全是大小擦伤。
老人连声道谢:“多谢、多谢。”
他拍拍纪烬道:“前方全是重兵搜查,切莫再行。”
纪烬不解问道:“他们在搜查何物?”
老人说道:“金银财宝、家用器物,皆被搜刮干净,我铺子里一把黄铜剪子也当宝贝搜了去……他们还差点带走了我五岁孙女,我把她藏在柴房的草垛里,如今也不知她如何了……我的一些从周遭列国他人搜来的一些珍贵布料,也被他们抢光了。”
岑虞弦在一旁道:“老人家,您可是城中裁缝铺的?”
老人点头,眯眼看了他们,岑虞弦穿着女装,还让他辨认了片刻才道:“哦,哦,我记得你。你长得如仙人一般,还让我给你最好的徒儿做一身衣服。”
“当时提了好多意见,还怕您不高兴。”岑虞弦笑笑。
纪烬问:“城中发生何事?为何兵荒马乱的。”
“仙人,你有所不知,城中一夜之间不知为何忽然变天,昨夜二更天时,外面就全是搜查官兵。一夜之间所有人无家可归,明明昨夜还在桌前用饭,我家青年却都被抓走,独留我孤老一人。”
城中四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慌乱之处似乎比城外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纪烬把老人从地上搀扶起后,询问岑虞弦。
“金兵攻来,人手不够,抓青年壮丁充军,十四以上,四十以下……”岑虞弦顿了顿,“女人小孩,也都被抓走了。”
纪烬咋舌:“皇都素日防守威严,为何此时却还要在民间征兵。”
岑虞弦发出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冷笑。
“两位仙人……老夫求二位一事,可否带老夫回铺子一趟,老夫为孙女的安危担心。”老人道,“若是她有三长两短,老夫……也不想活了。”
远处喧嚣不断,看来搜查的官兵又折返。纪烬担心以眼神询问岑虞弦可否先送老人家回去。
“走吧。”岑虞弦道,“你我尽量不要分开。”
“谢谢。”纪烬道。
岑虞弦有些来气:“这也要说谢谢,你再谢一句,你自己滚。”
“你听好,此次若是有事,我只可回去一次,所以定然是要在极为危难之时。”岑虞弦道,“目前……似乎还未出现这样的危难。”
“如果有,现在的你是不是要消失了。”纪烬忍不住笑着拽了拽他袖口。
“老人家,麻烦带路。”纪烬对老者道。
“你觉得重要么。”岑虞弦问。
“什么。”
“此刻的我,和未来回来的我,都是我。”岑虞弦道,“于你而言,有区别吗。”
纪烬当真沉吟片刻,边跟着老人蹒跚步伐边低声道:“好像……有。”
“师尊说过,你第一次经历时,未曾有我这个人。”纪烬说,“那当时的你于我,是毫不相干两人。”
“是这样。”岑虞弦点头。
“那若是,其实我们之间,有好多好多个人间。”纪烬道,“这里刚过商周,那边已至李唐,我这边同你相识,那边又从未和你相见……有一日,另一个你来杀了和我相识的你,但他从未认识我。”
“那你还是你吗。”纪烬问。
岑虞弦手指弯曲放于唇边,忍不住道:“看出来平日功课不错,辩道论法一套一套的。”
“……说不过我么。”纪烬难得露出一丝得意。
岑虞弦在后侧扭他手腕上一层皮,疼得纪烬抽了口凉气。
“辩不过你还打我。”纪烬低声道,“有你这么当师尊的么。”
“你管我。”岑虞弦说,“没有你在,我当个屁的师尊,懂吗?这便是因果。”
纪烬斜他一眼。
岑虞弦还拖着他的女装,挽着袖子。
总觉得,岑虞弦近日在他眼里心里,莫名平添一份可爱。
纪烬先前害怕,因为早年那些自己的梦境,让他不得不对岑虞弦保持距离,害怕他迷乱自己心智。
这阵子,两人如此亲近,他竟又开始觉得,岑虞弦看起来比他人顺眼。
“偷看我干嘛。”岑虞弦道,“看路,快到了。”
曾经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门户紧闭,窗纸窗框破碎一地,或许是听闻有脚步声,有人在暗处探出头来。纪烬发现了侧头喊住他:“这位……”
对方一见,急忙喊道:“此地已无人烟,你们还回来干什么?啊,刘公。”
老者道:“官兵走了吗?”
“那人到刚走,你家铺子又被拆了一通。”
“啊!”老者惊慌道,“可曾带走什么?”
“你先去看看,我得先走了!”那人道。
纪烬和岑虞弦进入店面,发现店内已无完整东西,到处都是残破不堪。成排的柜子推倒在地,上方是被踩踏出鞋印的残布,已然看不出颜色。
老者进了铺子,直奔后院,喊叫着他孙儿的名字。
“小红……小红!!”
“小红啊……”
岑虞弦和纪烬进了院子,两人左右看看。
“他们好像没翻找后院。”纪烬道,“您孙女应该……”
他话音刚落,老者翻开了草垛,里面有个浅坑,但没有人在。
“怪了,她人呢……”老者喃喃道。
纪烬顺眼看过去,看见了那草垛边缘顺着墙体,再看,就能看见一口井。井上,放着遮挡的杂草被放置在一边,井口大开。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纪烬的脑中蔓延。
老者还在喃喃的时候,纪烬慢慢挪到了井边。井口很深,一眼入内只有黑而不见底。
“……你看见什么了吗……”
老者的声音虚而悠远,有着老人特有的缓慢,却如惊雷,打入纪烬心里。
“……我。”纪烬猛然回头,不知作何反应,“……我……”
“啊……”老者跌跌撞撞跑到井边,双膝扑通一声跪地,看向了井口。纪烬连忙扶住他,却不敢去看。
岑虞弦走来,扶住他另一边,他探头看了一眼,拿起旁边的石头向下一丢。
扑通,只有水声。
“……放宽心,里面没有掉入人。”岑虞弦望了一眼纪烬。
纪烬不知道自己额头居然已经有了汗,听见无人之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但他半口气还没提起,抬目时,已经看见了另一堆角落里的草垛边,一片红色的、躺在外侧的衣角。
“她可能不在此地,既然官兵没有把她抓走,她会不会悄悄逃走了。”岑虞弦扶着老者,“老人家,现在地凉,您先起身。去铺子里休息片刻,我们再想想办法。”
老者点头,在岑虞弦的搀扶下往铺子里走。纪烬看他们消失在视野中后,才敢向前走了两步。
仅是两步,他已经看见草垛中虚虚垂着的一只苍白的手。
再走近些,他呼吸都停滞了。
女孩双目紧闭,面无血色,身上插着一把短刀,血浸在草上,已然成了暗红。冬日,刚死不久的尸体看起来仍然柔软。
纪烬蹲下身子,看见她下身的衣物已经被撕成了好几片,似乎为了掩盖,把周遭的草垛恢复了原状,还把她掩埋了起来。
但,即便掩盖,仍然没有掩盖住少女身上斑驳刺目的痕迹。
苦闷之气翻涌,零碎衣片和痕迹,也知道这少女死前的遭遇。
“畜生……”纪烬开口,声音也跟着抖动。
短短这半刻,他明明什么都未做,就觉得自己悬于半空又被人重重的抛下,这么反复来一次,他像被抽干了力气,半身跌坐在了草垛上。
面前阴影一暗,有人摸了摸他的头,也跟着他蹲了下来。
“……”纪烬看着岑虞弦吧,不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如纸,和死人无异。
岑虞弦看向旁侧已经懂了大半,他探身过去,把自己身上的外罩脱了,给她裹了起来。
“我如何去和那老人说。”纪烬单手掩面,搓动着脸颊,发出一声痛苦的声音,“我说不出口。”
“……”岑虞弦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拿了帕子,给女孩擦了擦脸。
“师尊。”纪烬放下手,“你……”
他想到什么,低头道:“对,也对……她死了,你没有救她,你也不能救她。”
岑虞弦如果去救了,她现在应该还活着。
“她刚死不久。”岑虞弦道,“大约是刚才抄家的兵做的吧。”
“杀光他们……”纪烬歪着头,语气冷淡道。
岑虞弦又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说不出口,我去和老者说……”
他刚站起来,纪烬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别说了。”纪烬说,“我们把她……埋了吧。”
“纪雪珄。”岑虞弦又正对他,“你生在如今乱世,往后会遇见很多……这样的事。”
“若你事事共情,不会觉得辛苦吗。”岑虞弦问。
“……”纪烬垂头不语,似乎不想提及。
他拉着岑虞弦的手,用帕子轻轻给他擦了擦。岑虞弦等他擦完,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
“振作些。”他说。
“很可怕吗。”纪烬问。
“可怕。”岑虞弦道,“若你想走,你便此刻回去云岫,反正我当年是一人,如今也是一人。”
纪烬抓紧他手腕:“不会让你一人。”
“那你还不快起。”岑虞弦说,“官兵刚搜查过此处,这里的人也暂时不会有危险。我们先走……再晚一些,宫内怕是有变。”
岑虞弦把少女周遭的草垛挥开,地上出了一个坑洞。纪烬看着短短一些时间里,那少女的整尸就被埋入土中。
“先暂且把她放在这里,我施了法术,她能几日不腐。”岑虞弦道,“只能帮到这里了……若是能找出何人所为,我们提着对方的头,来祭奠。”
“好。”纪烬说。
走出后院,老者就坐在铺中。
正午,外面天气阴沉,昨夜下一夜雨,如今地上才刚刚干涸。岑虞弦的外衣脱了,从铺子里找了些剩下的布围了围。老者见状,过来道:“你假扮淑女身份掩人耳目,确实,有些拙劣。”
“哈哈哈。”岑虞弦干笑道,“也是无奈之举。”
“你身形高大,确实不像女子。”老者道,“若有些时间,我把孙女衣服改改还能给你穿着。”
“谢谢。”岑虞弦道,“心领了。”
“若是……发现了我孙女,让她早些回来,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等她。”老者抱着他孙女的衣物道。
“好。”岑虞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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