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人间城镇时，天刚亮。
方霖踩着外氅下摆，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脏了布料。
这衣裳是他逃离魔宫后，唯一的蔽体之物，哪怕宽大得不合身，也被他拢得紧紧的。
叶尘希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拐进一家成衣铺。
“客官里面请！”掌柜见两人气度不凡，忙迎上来，目光扫过方霖，又落回叶尘希身上，“是要给这位小公子置衣？”
叶尘希颔首：“嗯。”
掌柜麻利地翻出几件长衫，又取了双青布鞋：“客官瞧这料子，棉麻混纺的，结实耐穿，让这位小公子试试？”
叶尘希侧过脸，目光落在方霖身上：“去吧。”
方霖捧着衣物躲进试衣间，出来时，眼底浮出点新奇的笑意：“比光脚舒服多了。”
叶尘希付了银钱，接过掌柜递来的旧衣包裹——里面是他那件外氅。
方霖见状，忙伸手接过来：“我自己拿吧。”
叶尘希瞥了眼他抱得紧紧的样子，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去：“走吧，去吃点东西。”
方霖跟上他的脚步，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好奇地打量着周遭：“人间的房子都好矮啊，不像魔宫，高得能摸到云……”
“还有街上这些人，”他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都笑得好大声，魔宫里的人从来不会这样……他们要么冷冰冰的，要么就笑得阴阳怪气。”
叶尘希没接话，只拐进旁边的面铺。
很快，小二端上了一碗面，方霖边吃边含糊：“人间真好啊，有软软的鞋子，有干净的衣裳，还有……”
他顿了顿，看了眼对面的叶尘希，声音轻了些：“还有愿意给我买这些的人。”
叶尘希像是没听见，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一家挂着“桂花糕”幌子的甜点铺子里，眼神有些发怔。
片刻后，他站起身，径直走了过去：“我买点东西。”
方霖咬着筷子回头望，只见他停在甜点铺子前，正对着老板娘说着什么。
老板娘笑着应了，麻利地用油纸包了几块桂花糕递过去。
方霖看着他接过纸包转身时，嘴里的面条还没咽下去，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桂花糕吗？他喜欢吃甜的？”
话音刚落，叶尘希已走回桌前，将油纸包往怀里一揣，淡淡道：“快吃吧。”
方霖连忙低下头，筷子在碗里搅动着，热气模糊了视线。
他偷偷抬眼瞥了瞥对面，见那桂花糕被对方妥帖地收在怀里，丝毫没有要拿出来吃的意思。
心里那点疑惑又冒了头，忍不住琢磨：难道不是给自己买的？那是给谁留的？喜欢吃这种甜腻的点心，难道是给家里的弟弟妹妹带的？
“尘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你……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呀？”
叶尘希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有。”
只是，并非血亲。
方霖眼睛亮了亮：“那他们一定很喜欢你吧？”
叶尘希没接话，只抬眼扫了扫他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面：“快吃吧。”
方霖“哦”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去吃面。
待两人抵达南海时，天已经黑了。
“到家了！”方霖站在海岸边，“尘希，跟我回去看看吧？珊瑚宫里的夜明珠可亮了，比魔宫的琉璃灯好看多了！”
他的指尖轻轻绞着衣角，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又怕对方拒绝似的，赶紧补充：“里面还有会发光的水母……你一定没见过的。”
叶尘希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关于凝音水。”
方霖愣了一下，抬手挠了挠脖颈，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其实我也说不清，这得问我母亲才行。你跟我回去吧，我让她好好跟你说？”
叶尘希眉头微蹙，低低应了一声：“嗯。”
方霖顿时笑开了，转身往海水里走了两步。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叶尘希，“你怕水吗？珊瑚宫在水下，得……”
话没说完，就见叶尘希已抬脚跟上。
方霖见状笑了笑，欢快地转过身，往深海里迈去。
海水没过腰际时，他忽然抬手拍了拍水面，一道淡蓝色的光晕从指尖散开。
下一瞬，海面竟缓缓分开一道通路。
“这是珊瑚宫的结界，只有我们鲛人能打开，”方霖回头招手，眼底满是得意，“快进来，不然一会儿就合上了。”
叶尘希跟了上去，走了约莫一炷香，眼前忽然开阔起来。
一座由巨大珊瑚筑成的宫殿赫然在目。
“到了！”方霖雀跃地跑上台阶，刚要喊人，却见殿门忽然从里面推开，一个身着鲛绡长裙的女子游了出来。
正是鲛人王，也是方霖的母亲。
鲛人王看见方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片刻才颤声唤道：“霖儿？！”
“娘！”方霖扑过去抱住她，声带哭腔，“我好想你。”
鲛人王拍着他的背，目光却落在叶尘希身上，带着警惕：“人类修士？”
“娘，是他救了我！”方霖连忙挡在叶尘希身前。
鲛人王的目光在叶尘希周身扫过，最终落在他的佩剑上，瞳孔微缩：“月栖剑？乐亦温仙师？”
叶尘希握着剑柄的手指微紧，眸色沉了沉：“前辈认错人了。晚辈叶尘希，月栖剑是我先生所赠。”
“乐仙师是你先生？”鲛人王怔了怔，眼中的警惕淡了些，“原来如此……”
方霖一脸疑惑：“娘，您认识尘希的先生吗？”
“嗯。早年有过一面之缘，”鲛人王看向叶尘希，语气缓和了许多，“进来吧，到宫里细说。”
叶尘希颔首：“嗯。”
珊瑚宫内，夜明珠将殿宇照得如同白昼。
鲛人王引着他们落座，目光落在叶尘希身上时，多了几分探究：“乐仙师近来可好？”
叶尘希微微垂眸：“先生一切安好。”
方霖开口：“娘，你快跟我说说，你跟尘希的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鲛人王叹了口气：“当年，我与你父亲情投意合，偏偏慕容鸳要强取豪夺。我为了寻你父亲下落，悄悄潜入慕容山庄，却被他们发现了。”
她眼底泛起一层水雾：“你父亲为护我脱身，被活活打死……我逃出山庄后，在路上晕了过去。是乐仙师恰巧路过，救了我，还送我回南海。”
方霖听得怔住，眼眶泛红：“原来……父亲是这样不在的……”
鲛人王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意：“那时我已有了你和泽儿，若不是乐仙师仗义相助，恐怕早已葬身途中。”
方霖小声嘟囔：“那乐仙师救了娘，岂不是我们家的恩人？”
鲛人王摇头：“他这一生救过的人太多了，向来不问姓名来历，怕是早就不记得我这桩旧事了。倒是我，总念着这份恩情，没敢忘。”
方霖眨了眨眼，满是疑惑：“娘，那当年我和弟弟被慕容鸳抓走的时候，您怎么不找乐仙师求救呢？”
鲛人王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傻孩子，那时乐仙师自身都难保啊。他为了送我回南海，耽误了任务期限，回去后被他父亲……折磨得……”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眼底泛起浓浓的痛惜，声音也低了几分：“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打听到的……”
叶尘希放在膝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先生从未跟他提过这些过往。
鲛人王抬眼看向叶尘希，语气里带着一丝期盼：“叶仙师，你可曾见过泽儿？”
方霖转头看向母亲，轻声道：“娘，弟弟早就跟慕容诩离开慕容山庄了。”
“什么？！”鲛人王猛地睁大了眼，满是惊讶。
“您放心吧娘，”方霖连忙安抚，“慕容诩待弟弟很好，这些年一直护着他。当年我让弟弟跟我走，他还不肯，非要留在慕容山庄呢。”
鲛人王怔住了，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慕容诩？慕容鸳的儿子？”
方霖点头：“嗯，就是他。”
“不行！”鲛人王猛地起身，“泽儿怎么能跟仇人的儿子在一起？那慕容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娘，不是这样的！”方霖连忙拉住她的手，“慕容诩跟他娘不一样，他心善得很。那些年，我和弟弟在山庄受其他下人欺负，都是他护着的。”
鲛人王抽回手：“心善？他忘了他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忘了我当年是怎么被慕容鸳逼得走投无路的吗？”
她眼眶瞬间红了：“我花了整整两百年啊！日夜温养着你们的鲛珠，好不容易才把你们温养成形，可转头呢？慕容鸳的人闯进南海，硬生生把你们从襁褓里抢走——”
方霖抿紧唇：“可是娘，有一次，弟弟被魔族人抓去了魔宫。是慕容诩单枪匹马闯进去，把弟弟救了回来的。”
鲛人王猛地怔住，指尖微微发颤：“他……他竟会为了泽儿闯魔宫？”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方霖忽然想起什么，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娘，尘希还想问凝音水的事呢。”
鲛人王这才抬眼望向叶尘希：“不知仙师想了解些什么？”
叶尘希开口：“凝音水，我只知其效，不明其理。”
鲛人王解释：“具体的我也不了解，只知有一年，霖儿从慕容山庄逃出来后，在人间碰到一个男子。那男子不知道给霖儿吃了什么，霖儿就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晕在了南海。”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后来，慕容鸳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霖儿的眼泪能让人驻颜不老，就派人来南海，又把霖儿从我身边抢走了。”
叶尘希眉峰微蹙：“那男子的模样，您可有头绪？”
鲛人王摇了摇头：“霖儿醒来后就记不清了，只说那男子说话时总带着笑意。”
方霖忽然“啊”了一声，像是被这话提醒了：“娘，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他给我吃东西时，手腕内侧有一颗红痣。”
叶尘希转向方霖，目光锐利：“那东西除了让你失忆，还有别的异样吗？”
方霖摇头：“没有。就是醒来后脑子空空的，之前发生了什么，怎么逃出山庄的，全都记不清了。”
叶尘希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大致能推测出：是那个男子把方霖带了出来，给他吃了东西，之后又将他送回南海。
可这里面的疑点实在太多。
那男子费这般周折，究竟图什么？
给方霖吃的东西又是什么
为何选中的是方霖而非方泽？
难道是因为方泽有慕容诩护着，不好动手？
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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