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收敛了情绪回去，结果方霖迎面就来了句：“乐仙师，我想过了，要是你实在需要凝音水，那蛊我就不解了，以后天天哭给你看，保准供你喝够。”
这话，差点让乐亦温没绷住——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实心眼的傻子，自己送上门来让人欺负？
他别开脸，语气硬邦邦的：“少废话，跟我走。”
“啊？”方霖愣了愣，“去哪啊？”
“送你回家。”
三人一路南下，越靠近南海，空气里的咸湿气息便越浓。
在方霖的指引下，他们没多久便到了珊瑚宫。
鲛人王早就感知到儿子的气息，已在宫殿前等候。
方霖一眼看见母亲，立刻扑进她怀里：“娘，我回来了！您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鲛人王的目光越过儿子的肩头，落在乐亦温身上时，瞳孔骤缩，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乐……乐仙师？”
话音刚落，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上前深深作揖：“当年蒙仙师相救，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乐亦温抬手虚扶了一下：“旧事不必再提。我此次前来，一是送方霖回家，二是想求您一滴心头血，为他压制体内的蛊虫。”
鲛人王闻言一怔，目光落在方霖身上，指尖微微收紧：“压蛊？霖儿身上……竟被下了蛊？”
方霖连忙点头：“娘，是忘尘蛊，让我忘了好多事。尘希说您的心头血能帮我想起些片段。”
鲛人王脸色微沉：“是百里家的手段？他们为何要对霖儿下手？”
乐亦温语气平静：“此事牵连甚广，眼下还不便细说。但请您信我，我不会让他出事。”
“仙师当年护我周全，这份情谊我记了百年，又怎会不信您？”鲛人王侧身让开半步，“是我唐突了。仙师快请进殿，容我取来心头血。”
说罢，她转身引着众人往内殿走。
方霖紧挨着母亲，小声问：“娘，取心头血会不会很疼啊？”
鲛人王握住他的手：“不疼的，放心吧。”
方霖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
鲛人王将他们引至一间偏殿，吩咐侍女备些点心茶水，才转身道：“两位仙师在此歇息片刻，我去去就回。”
方霖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在珊瑚椅上坐立难安，屁股刚沾到垫子，又腾地站起来：“娘会不会有事啊……”
乐亦温刚想开口安慰，就见两名侍女端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有一碟桂花糕，旁边还放着一本线装话本。
乐亦温见状，略感意外。
想来鲛人王没少打探他的喜好，连他偏爱的点心、常看的闲书都摸得这般清楚。
侍女将东西放在案上，默默退下了。
方霖凑了上来，瞥向那本书：“咦？乐仙师，这不是凡人看的故事书吗？你喜欢看啊？”
乐亦温拿起书翻了两页：“是啊。”
方霖眨眨眼，没再说什么。
叶尘希的目光落在话本上，忽然开口：“先生从前在魔宫，也常看这类话本？”
乐亦温翻书的手顿了顿，抬眼瞥他：“不然呢？总不能整日对着那群只会打打杀杀的魔头，听他们盘算着如何踏平修真界吧。”
方霖偷偷拿了块桂花糕吃：“魔宫里也有这种书吗？上次我去焚天殿，怎么没瞧见？”
“藏得深，”乐亦温淡淡道，“总不能让那群家伙知道，他们的魔尊爱看话本。”
方霖“噗嗤”笑出声，糕点屑差点喷出来：“那他们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吓一跳？”
乐亦温挑眉：“大概会以为我被夺舍了。”
叶尘希喉间动了动：“原来先生在魔宫，也有这般清闲时刻。”
乐亦温垂眸，漫不经心地回应：“这些年看得少了，忙着呢……”
方霖好奇追问：“忙着干啥？”
乐亦温微微勾唇：“忙着找人。”
叶尘希闻言微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先生找到了吗？”
乐亦温抬眼瞥了他一下：“找到了。”
“找了多久？”叶尘希又问。
乐亦温收回目光，指尖在书页上轻轻点了点：“记不清了。”
叶尘希放下茶杯，眼帘缓缓垂下。
上任魔尊离世至今，已经快有两百年了，准确来说，是一百八十多年。
而他如今的年岁，算来也不过七十有余。
原来先生找了他一百多年……
而这一百多年里，先生一直在喝凝音水。
若非六十年前，先生意外坠入西漠封印……否则……
他不敢想，若没有那场意外，先生此刻会是何等模样。
他该庆幸的，还好先生掉进了封印里，还好里面一天，外面一年，还好……
不……不好……
一百八十年的寻觅，有六十年被轻轻折去了，可剩下的一百多年呢？
先生是怎么熬过来的？是怎么看着自己从十年一续，到五年一续，再到一年一续？
原来有些亏欠，不是一句“还好”便能抹平的。
那被折去的六十年是侥幸，可剩下的一百多年，是先生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一寸寸熬过来的。
“尘希……”方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桂花糕，“你怎么了？脸色好白。”
叶尘希回神，抬手按了按眉心，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无事。”
他看向乐亦温，对方正低头看着话本，侧脸在珊瑚灯的柔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推开，鲛人王缓步走入。
她脸色虽比先前苍白些，步子却依旧稳当，手中玉盏里盛着一滴血珠：“仙师，血取来了。”
方霖立刻迎上去：“娘！您怎么样？”
鲛人王拍了拍他的手，将玉盏递给叶尘希：“不碍事。快些试试吧。”
叶尘希接过玉盏，指尖凝起一缕灵力，托起那滴血，转向方霖：“坐吧。”
方霖依言照做，下意识闭上眼。
叶尘希屈指轻弹，血珠化作一道红线，稳稳落入方霖眉心。
方霖闷哼一声，眉头紧紧蹙起。
他死死咬着下唇，小脸疼得发白。
乐亦温放下话本，目光落在方霖脸上。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方霖眉心的血色渐渐淡去，周身的光晕也随之敛入体内。
“娘……”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眼眶泛红。
鲛人王连忙上前，声音发颤：“好了好了，过去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什么？”
方霖点了点头，看向乐亦温：“他叫百里忧，是他带我逃出慕容山庄的。”
乐亦温指尖在膝上轻轻点了点：“百里忧？那送你回南海的，也是他？”
“不清楚。当时百里忧让我先在吴家好好待着，说晚点再来接我，”方霖解释，“就在那儿，我认识了吴老爷，他手腕上就有颗红痣，对我很好，还常常给我带点心吃。”
他抿了抿唇，继续回忆：“后来有天夜里，我脑子晕乎乎的，只模模糊糊看见有人把我抱起来……等再醒过来时，人已经在南海了。其他的，就都记不清了。”
叶尘希深吸口气——果然，跟预想的差不多。
他抬眼看向方霖，目光沉静：“那你可知百里忧的去向？或是，他有没有说过要去什么地方？”
方霖皱着眉冥思苦想，半晌才回答：“我隐约记得，他好像提过一个名字——鬼哭林。”
鬼哭林三个字一出，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乐亦温眯起眼眸：“那地方常年瘴气弥漫，毒虫遍地，的确是个培育蛊虫的绝佳去处。”
叶尘希起身：“看来，得去趟鬼哭林了。”
乐亦温点头：“好。”
两人辞别后，便动身前往鬼哭林。
越是靠近鬼哭林，周遭的空气便越发阴冷潮湿，草木也渐渐变得枯黄扭曲，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瘴气有毒，”叶尘希取出两颗避毒丹，递了一颗给乐亦温，“含着能好受些。”
乐亦温接过丹药含在舌下：“嗯。”
两人敛去气息，小心翼翼地踏入林内。
林中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听不到，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如同鬼魅啼哭，难怪得名“鬼哭林”。
前方雾气中，隐约露出一道山壁的轮廓。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处被藤蔓遮掩的山洞，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进去看看。”乐亦温低声道，率先拨开藤蔓钻了进去。
叶尘希紧随其后，刚踏入洞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顿住了脚步——
山洞不算宽敞，石壁上嵌着几颗夜明珠，将洞内照得朦朦胧胧。
洞中央的石台上，燕归酌正闭目沉睡着。
他褪去了黑袍，一身素衫躺在石台上，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晕，气息平稳，没有丝毫防备。
乐亦温扫了圈洞内，没看到其他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沉睡？”叶尘希压低声音。
乐亦温指尖微动，魔气悄然萦绕：“看他气息，倒不像是被人暗算，更像……主动入定。”
两人刚往前凑了凑，就见燕归酌的眉心间，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像是有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乐亦温眼神沉了沉。
看来，这位屏督门大长老，确实是身不由己。
就在这时，燕归酌突然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猩红，随即又迅速褪去。
他看向乐亦温二人，身体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牙关紧咬着挤出几个字：“杀……杀了我。”
叶尘希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乐亦温：“他在跟蛊虫对抗。”
乐亦温指尖魔力凝聚，却迟迟没有动手——此刻的燕归酌，一半是清醒的仙师，一半是被操控的傀儡。
“呃……”燕归酌喉间发出痛苦的闷哼，眉心的蛊虫急促蠕动，“快……”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乐亦温的方向伸出手，指尖颤抖：“杀……我……”
乐亦温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抬手，语气沉凝：“对不住了，燕前辈。”
话音未落，他一掌朝着燕归酌的面门拍去。
可掌心尚未触及对方，洞壁上一颗夜明珠突然爆发刺眼白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洞。
“先生？！”叶尘希心头一紧，下意识扑上前，将乐亦温紧紧护在怀里。
白光瞬间淹没了视线，两人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意识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坠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紧接着，无数画面在他们眼前炸开，一段尘封的回忆，也涌进了脑海。
不是他们自己的，是属于燕归酌，与百里忧的过往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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