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卧房几步远,叶无诀抬手抚上自己的眼睛。
像一个人?
是那个姓叶的心上人吗?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原来不止这张脸,连这双眼,都成了别人的影子。
难怪那个男人会那般对他,难怪这位仙主看他的眼神里,总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就像一个拙劣的仿品,处处都带着正品的痕迹,却又永远成不了正品。
“叶无诀……”他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指尖微微发颤,“我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这句话说得极轻,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可心里的那股不甘与倔强,却像野草般疯长。
他转身往后院走去,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阿虎被赶走后,书房的差事便空了出来。
蔓蔓有意让叶无诀顶上,却被乐亦温拒绝了。
“他性子太烈,不适合在书房伺候。”乐亦温的理由简单而直接。
蔓蔓虽有些惋惜,却也没再坚持。
叶无诀得知后,也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在后院劈柴挑水,仿佛从未在意过那个差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有多不甘。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无诀依旧在叶宅做着杂役。
他很少再见到乐亦温,偶尔远远瞥见那抹青色身影,也只是低下头匆匆走过。
他开始利用空闲时间练字,尤其是那个“叶”字。
他一遍遍地写,直到写得与乐亦温笔下的几乎一模一样才肯罢休。
夜里,他会绕到书房后的墙根下,借着枝叶的掩护往里瞧。
乐亦温依旧坐在窗边发呆,神色空落,像是在等什么人,却又像永远等不到。
叶无诀不知道他在等谁,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的那股执念,越来越深了。
他要留在这叶宅,要站到能与对方平视的地方,要让这个人记住他叶无诀,而不是那个“心上人”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来了。
守门的仆人见了他,脸色微变,却不敢拦阻,只能匆匆往里通报。
叶无诀恰巧路过前院,听到动静,脚步一顿。
那熟悉的衣袍颜色、那令人作呕的优越感,瞬间勾起了脸上疤痕的隐痛。
是他。
那个因为嫉妒,就毁掉他容貌的男人。
蔓蔓闻讯赶来,看清来人时,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林昭?你来做什么?”
林昭折扇轻摇,语气轻慢:“自然是来见亦温。许久不见,他身子可还好?”
“公子在书房静修,不见客,”蔓蔓挡在林昭身前,语气没有半分退让,“林公子请回吧。”
“蔓蔓,你这话就见外了,”林昭轻笑一声,抬手将鬓发别到耳后,“我与亦温相识多年,这点情分总还在。”
他目光越过蔓蔓,朝院内张望:“再说,我带了他最爱吃的桂花糕,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
蔓蔓显然不吃这套,冷声道:“公子说了不见,便是不见。林公子的心意,我会代为转达,但人,必须请回。”
林昭折扇一收,抬手示意:“把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两个随从从门外带进一个孩子。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年纪,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尤其是那双眼睛,竟与叶无诀没毁容时的模样,有着几分惊人的相似。
林昭指着孩子,满脸得意:“看,我找到他了。去叫亦温出来认人,他见了定会高兴。”
蔓蔓的脸色瞬间变了,目光在孩子脸上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指尖微微发颤:“不、不太像……这不是他。”
“是不是,你说了可不算,”林昭语气强硬,“叫亦温过来,他说了才算。”
蔓蔓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松了口:“那你先随我去前厅等候,我去书房请公子。”
林昭挥了挥手,带着随从和那孩子往里走。
叶无诀见状,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前厅里,林昭大马金刀地占了主位。
那孩子被按在身旁的椅子上,小身子绷得笔直,眼神怯怯地瞟着四周。
没过多久,乐亦温就在蔓蔓的陪同下,走进了前厅。
“亦温!”林昭立刻起身,指着身旁的孩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乐亦温的目光落在那孩子脸上,语气平淡:“不是他。”
林昭眨眨眼:“亦温,你再仔细看看他!这眉眼,这神态,不就是你书房画像上的那位?我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这么像的!”
乐亦温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不是。”
“怎么会不是?”林昭急了,伸手捏住那孩子的下巴,“你看看!这眼睛,这鼻子,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乐亦温的声音冷了几分:“我说,不是。”
林昭悻悻地收回手,却仍不死心:“亦温,我知道你还在想他……可这孩子多像他啊!留下吧,就当是个念想,不好吗?”
乐亦温没接话,目光转向林昭:“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昭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换上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自然是想让你开心些。你守着这空宅多少年了?总该往前看。”
他拍了拍那孩子的头顶:“这孩子看着机灵,留下给你解闷也好,总比对着空院子发呆强。”
乐亦温转身就走:“不必了。”
“亦温!”林昭几步追上,“你就这么念着他?连个相似的影子都容不下?那我呢?”
他声音发颤:“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掏心掏肺地待你,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死人?!”
乐亦温脚步未停,侧身绕过他,声音轻得像风:“林昭,你从未懂过。”
“我不懂?”林昭像是被刺痛了,“我不懂你守着这座空宅,一遍遍描摹他的画像?不懂你宁愿对着画像枯坐整日,也不肯分我半分眼神?”
他声音拔高:“还是不懂你每隔五年,就要抛下一切外出游历半年,走遍天涯海角,就为了寻一个早已魂飞魄散的影子?!”
乐亦温看着他眼底布满的血丝,喉头微动,一时竟哑了声,脚步顿在原地。
林昭怒喝:“你以为你藏得多好?你每一次对着画像失神的样子,每一次游历归来时眼底的失落,我都看在眼里!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懂?!”
乐亦温沉默许久,指尖轻轻颤抖:“他没有魂飞魄散。”
林昭笑了:“亦温,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人死不能复生,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乐亦温缓缓垂眸,长睫遮住眼底的光,转身离去时,声音轻得像叹息:“但能转世。”
林昭仍站在原地嘶吼:“我等了你两百年!从年少到如今,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死人?”
空旷的前厅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却再也无人回应。
廊柱后的叶无诀听得浑身冰凉。
转世?
原来不是守着旧梦,而是在等一个虚无缥缈的转世。
两百年的执念,竟深到这种地步。
叶无诀忍不住低低嗤笑出声。
那个姓叶的心上人,生前被捧在手心,死后被惦念两百年,连转世都要被苦苦追寻。
而他呢?
不过是因为长了张相似的脸,就被剥夺了容貌,毁了人生,像条狗一样在泥泞里挣扎。
这世间的公平,果然是天大的笑话。
他的心底甚至生出了一丝快意——原来这般高高在上的仙师,也有求而不得的妄念,也会被缥缈的希望困住两百年,不得解脱。
林昭还在嘶吼:“两百年!你就这么等了两百年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
叶无诀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这两个人也是搞笑,一个守着逝去的旧梦不肯醒来,一个抱着无望的痴念不肯放手,都被困在名为“执念”的牢笼里,互相折磨,互相伤害。
而他,不过是这场荒唐戏码里,一个无辜的牺牲品。
前厅的争执渐渐平息,林昭带着那孩子悻悻离去,留下满室未散的戾气。
叶无诀悄无声息地退回后院,心口的寒意却迟迟未散。
他坐在柴堆上,无意识抚摸脸上凹凸的疙瘩。
两百年的执念……原来那人守着的,从来不是回忆,而是一场遥遥无期的等待。
那个姓叶的人,哪怕死了,都能让仙人折腰,让权贵疯魔,而他这条活生生的命,却轻贱得不如尘埃。
“叶无诀……”他低声念着名字,喉间泛起苦涩,“你算什么?”
算什么?
他偏要算出个名堂来!
第二日天未亮,叶无诀提着水桶往井台去。
路过回廊时,撞见蔓蔓迎面走来。
“蔓蔓姐。”叶无诀停下脚步,低低唤了一声。
蔓蔓脚步一顿,勉强笑了笑:“早啊,无诀。起这么早?”
“挑桶水,顺便看看厨房需不需要帮忙,”叶无诀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托盘上,状似随意地问,“仙主……还好吗?”
蔓蔓轻轻摇头,声音压低:“今早去看时,脸色沉得很,怕是还在为昨日的事烦心。”
叶无诀望着那托盘,忽然开口:“我去送吧,您歇会儿。”
蔓蔓犹豫片刻,把托盘递给他:“那你进去放下就出来,别多说话,公子今早怕是没心思应付人。”
叶无诀应了声,转身就往书房去。
推开门时,乐亦温正对着两幅画像出神。
一幅青衣含笑倚栏,眉眼弯弯;一幅白衣执剑临崖,清冷孤绝。
同样清俊,却各有风骨。
那眉眼轮廓、鼻梁线条,竟与叶无诀未毁容时的旧貌,有着惊人的相似,仿佛是从同一副骨相里刻出来的。
“仙主。”叶无诀低唤一声。
乐亦温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将画像卷起。
叶无诀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仙主信转世?”
乐亦温应了声:“信。”
“若是……转世后容貌变了,性情也不同了呢?”叶无诀追问,“若是他早已忘了前尘往事,成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连你都认不出呢?”
乐亦温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那也是他。”
叶无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冷笑:“仙主真执着。”
执着到,连旁人的苦难都视而不见;执着到,任由无辜者因这份执念,被拖入地狱,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乐亦温像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忽然问道:“你昨日,都听见了?”
叶无诀心头一跳,坦然点头:“是。”
“所以你觉得,我很可笑?”
叶无诀低下头:“我只觉得,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
乐亦温微微摇头:“他没死。”
叶无诀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人……脑子不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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