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二字从一个仙人嘴里说出来,听着比“转世”更荒唐——若真没死,两百年了,又藏在何处?
乐亦温眼底没有波澜:“他只是去了该去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叶无诀攥紧了拳头,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很可悲——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回来”,耗尽两百年光阴,连旁人的苦难都视而不见。
他张了张嘴,想问“那我呢?我因他的‘没死’而毁容,算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这些有什么用?
在这人心里,那个“他”才是唯一的执念,旁人的死活轻如尘埃。
他垂眸退到一旁,声音低哑:“仙主慢用,小的先退下了。”
回到后院,他拿起斧头狠狠劈向木柴,木屑飞溅中,眼底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
“会回来?”他低低嗤笑,“等他回来那天,我倒要问问,两百年的执念,值不值得让旁人用一生来陪葬。”
日子照旧过着,叶无诀却变了。
他不再刻意避开乐亦温,反而时常借着送水、送点心的由头,出现在书房附近。
他话不多,只垂着头做事,可那双眼睛总在不经意间,牢牢锁住乐亦温的身影。
乐亦温看书时,他盯着对方翻书的指尖。
乐亦温练字时,他追着笔尖游走的轨迹。
乐亦温对着虚空发呆时,他便站在角落,默默数着对方睫毛颤动的次数。
乐亦温似是察觉到他的变化,却没点破,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只偶尔在他送点心时,会多问一句:“今日的糕点,是你做的?”
叶无诀垂头应道:“是蔓蔓姐教的,仙主尝尝看?”
乐亦温捻起一块桂花糕,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他咀嚼片刻,才淡淡道:“比上次甜了些。”
叶无诀心头微动:“下次少放些糖?”
“不必,”乐亦温抬眸看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按你喜欢的来就好。”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叶无诀愣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不喜甜”,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记得,仙主是喜甜的。
往后的日子,叶无诀送点心的频率更勤了。
有时是软糯的山药糕,有时是酥脆的芝麻饼,火候拿捏得一次比一次精准。
乐亦温每次都只吃一点,偶尔点评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却被他牢牢记在心里——下次定要做得更好。
夜里,他不再去墙根下窥探,反倒在灯下练字。
纸上不再只有“叶”字,还多了“桂”“糕”“墨”“书”,全是白日里从乐亦温身上瞧来的字眼。
起初只是想较劲——凭什么这人的字能写得那样好看,他就要永远歪歪扭扭?
可练着练着,手腕的力道、运笔的弧度,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那人的影子。
他猛地将笔一搁,低声骂了句:“混账。”
不是骂别人,是骂自己。
“叶无诀!”他低喝自己的名字,“你忘了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重新握起笔,蘸饱了墨,在纸上狠狠写下“叶无诀”三个字。
可目光扫过旁边那些“桂”“糕”,喉咙莫名发紧。
他低下头,蘸了墨,在“桂”字旁边,又添了个小小的“温”字。
落笔时,手微微发颤,写完又慌忙用墨团涂掉,只留下一团模糊的黑渍,像个没藏住的秘密。
第二日送早点时,乐亦温正在临一幅古画。
宣纸上远山含黛,近水含烟,唯独留白处空着一轮未画完的月。
叶无诀放下食盒,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处留白上。
他见过乐亦温画月,笔触清润,像把月光揉碎在了笔尖。
“站着做什么?”乐亦温头也未抬,笔尖在砚台里轻舔,“今日的莲子羹,放了冰糖?”
叶无诀猛地回神,垂手道:“是,蔓蔓姐说仙主近日清减,该补些甜润的。”
乐亦温舀了一勺羹:“莲子炖得尚可,就是冰糖多了半分。”
他慢悠悠道:“你似乎总怕我尝不出甜味。”
叶无诀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下。
他想说“仙主喜甜”,却又想起那句“按你喜欢的来”,喉咙哽了哽,最终只低低应了声“是”。
“这轮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乐亦温指尖轻点留白处,“你觉得,该添些什么?”
叶无诀愣在原地。
他一个劈柴做饭的杂役,哪里懂什么画?
可看着乐亦温专注的侧脸,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或许……添几粒星子?”
“星子?”乐亦温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倒也不是不行。”
他提笔蘸墨,在月边轻轻点了三两点墨痕,远看真像疏疏落落的星子。
画瞬间活了,连带着空气里都多了几分柔和。
“多谢。”乐亦温放下笔,语气依旧平淡。
那天之后,叶无诀练字时,除了“桂”“糕”,又多了“月”“星”。
他写得极慢,一笔一划都在模仿乐亦温的笔锋,写着写着,指尖竟会发烫。
蔓蔓见时机成熟了,又跟乐亦温提了一嘴:“公子,无诀这孩子虽性子烈了些,但手脚勤快,心思也细。书房一直缺个贴身伺候的,不如就让他顶上?”
乐亦温正临窗翻书,闻言指尖顿在书页上,半晌才淡淡道:“他性子太躁,耐不住书房的静。”
“躁是躁了点,可心是细的,”蔓蔓笑着补充,“这孩子看着粗笨,心里却揣着几分灵气,多教教,总能静下来的。”
乐亦温合上书,指尖轻叩桌面,没应声,也没拒绝。
蔓蔓知道他这是默许了,心里松了口气,转身往后院去寻叶无诀。
此时叶无诀正在劈柴。
“无诀,”蔓蔓唤他,“跟我来。”
叶无诀擦了擦手跟上,见她往书房走,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公子允了,”蔓蔓推开书房门,侧身让他进去,“往后你就留在这儿伺候笔墨,记住,少说话,多留心。”
叶无诀站在门口,望着屋内那抹身影,喉结轻轻滚动。
乐亦温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进来吧。研墨。”
叶无诀攥了攥手心,指尖竟有些发颤。
这书房的门槛,他终究是踏进来了。
只是不知这扇门后藏着的,是离复仇更近的路,还是会让他彻底沦陷的温柔陷阱。
半个月后,林昭又来了。
不过这次,他没带什么“相似的孩子”,也没提什么精致的糕点,只孤身一人,闯到了书房门口。
此时,乐亦温正临窗独坐,与自己对弈。
叶无诀在一旁静静研墨,目光却时不时掠过棋盘。
黑白棋子在乐亦温指尖起落,无声无息,透着一股旁人插不进的孤寂。
叶无诀看得真切,那棋盘上的布局,分明是一局独弈的残局——黑子步步紧逼,白子却处处留有余地,像是在等谁落子回应。
林昭没有敲门就进来了,看都没看叶无诀一眼,径直走到乐亦温对面坐下:“亦温。”
乐亦温没抬头,也没应声,指尖捻着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方。
林昭垂眸扫过棋盘,随手拈起颗黑子落定:“谷缘宫的信鸽已经传了三封信,你当真一封都没看?”
乐亦温声音清淡:“我在游历,谷缘宫有你坐镇,无需我分心。”
白子轻落,恰好堵住黑子的急攻。
林昭低笑一声:“下个月就是谷缘宫的仙门试炼,你当真不去看看?说不定……今年的试炼里,能有让你顺眼的苗子。”
黑子应声落定,直逼白子腹地,局势陡然紧绷。
叶无诀微微一怔——仙门试炼?
他曾在码头听人说过,这是凡人唯一能踏入仙途的机会,只是万里挑一,难如登天。
乐亦温长睫轻颤,落子稳稳抵住黑子锋芒:“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林昭一怔,随即失笑:“是了,倒是我忘了。当年你助我坐上宫主之位,不就是为了让我每年试炼时,替你留意‘他’的踪迹么?”
“记得便好。”乐亦温语气未变。
林昭眼底闪过一丝狠意,语气带着挑衅:“可你就不怕么?怕我真的寻到‘他’,却瞒着你,悄悄将人……处理干净?”
话出口的瞬间,书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乐亦温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抬眸,目光冰冷,一字一顿:“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林昭喉间一紧,呼吸一滞。
“你……”他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撑住场面,却被乐亦温冰冷的目光堵了回去。
乐亦温已重新垂眸,指尖白子轻落,语气平淡:“试炼的事不必再提,该留意的,你自然知道分寸。”
林昭嘴角微微勾起,忽然倾身向前:“亦温,你就不怕吗?他若真转世归来,容貌早改,性情已变,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认得出他么?”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刺中乐亦温的软肋。
他捏着白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声音冷得发颤:“滚。”
林昭偏不示弱,反而笑得更冷:“怎么?戳到痛处了?守着两百年的执念,结果连他转世归来都认不出,这难道不可笑?”
“我让你滚出去!”乐亦温猛地拍案而起,棋盘上的棋子被震得簌簌乱滚,黑白交错间,那局独弈的残局彻底散了。
他眼底翻涌着罕见的戾气,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往日的清冷荡然无存。
林昭也跟着站起身,寸步不让:“我偏不滚!亦温,你醒醒吧!两百年了,就算他真能转世,也早忘了前尘旧事。”
他字字如刀:“就算此刻站在你面前,也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你凭什么认得出来?”
“闭嘴!”乐亦温再也压不住怒火,扬手就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林昭被打得偏过头,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
他舌尖抵着腮帮子,竟低低笑了出来:“亦温,你已经很多年没打过我了……上一次,还是你发现我偷藏他画像的时候。”
一旁的叶无诀心头一跳——他从未见过仙主如此失态。
那双素来清冷的眼里,此刻竟翻涌着暴怒与脆弱,全然没了往日的疏离与平静。
他忽然意识到,仙主的清冷不是天生的冰,而是裹着执念的壳,一旦被戳破,内里竟是这样滚烫而脆弱的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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