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听到动静,匆匆赶来。
她上前挡在两人中间,对着林昭沉声道:“林公子,书房不是争执的地方,您还是请回吧。”
说罢又转向叶无诀,声音放软了些:“无诀,你也先下去吧。公子此刻心绪不宁,需得一个人静静。”
叶无诀应了声“是”,退出书房,却并没有离开,而是绕到书房后的墙根下,屏息凝神地听着。
林昭最后是被蔓蔓推出去的。
门“吱呀”一声合上,书房终于彻底静了,只剩乐亦温压抑的、急促的喘气声,一声叠着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急促的喘息渐渐轻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其低微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我认不出来了……对不起……”
叶无诀心头一震,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原来方才的暴怒之下,藏着的是这样深深的无力。
那个清冷孤傲的仙主,竟也会在无人处,对着空寂的书房,一遍遍向那个“他”道歉。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可笑着笑着,眼底却泛起涩意。
这人的执念有多深,他脸上的疤就有多疼。
他悄无声息地退开,脚踩在湿草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回到后院时,蔓蔓正端着安神汤往书房去。
“蔓蔓姐。”叶无诀低唤。
蔓蔓脚步一顿:“无诀。方才的事,你都瞧见了?”
她声音裹着疲惫:“公子他……心里苦,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叶无诀声音低哑,“只是觉得,仙主活得太累了。”
蔓蔓眼底泛起怅然:“是啊。当年叶公子走的时候,公子几乎去了半条命。”
“叶公子?”叶无诀指尖微颤,这个称呼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密密麻麻地疼。
蔓蔓叹了口气:“就是公子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是怎么没的?”
“为了救公子,”蔓蔓声音沉了沉,“当年公子命不久矣,是叶公子剜自己的灵根、剔自己的仙骨,硬生生给公子续上了命。”
叶无诀呼吸一滞。
灵根?仙骨?续命?
他喉咙发紧,艰涩地问:“那他……还能转世吗?”
蔓蔓神色复杂:“我也说不准。当时灵根仙骨一离体,整个人都散了,连片衣角都没留下,看着跟魂飞魄散没两样。”
她凑近半步:“再说了,就算真能转世,没了灵根仙骨,也成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你说,公子凭什么认得出?”
叶无诀追问:“为……为何就认不出?”
蔓蔓苦笑一声:“灵根是仙途根本,仙骨是魂魄印记。他连这些都剜了给公子,转世时哪还有半分仙缘留下?”
她顿了顿,无奈叹息:“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寻常的一个,没有仙泽护持,没有旧识印记,公子怎么在茫茫人海里认出他?”
叶无诀沉默片刻,又追问:“那当初林昭带来的那个孩子,眉眼明明有几分像,仙主为何一眼就肯定不是?”
“因为‘像’和‘是’,从来都不一样,”蔓蔓轻声道,“公子要的是‘原物’,不是‘仿品’。”
叶无诀站在原地,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原来那个被仙主惦念两百年的人,是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的。
剜灵根,剔仙骨,连魂魄都散得干干净净,连转世都成了奢望。
可这真相,听在他耳里,却比林昭的烙铁更烫。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人用命换来的深情,要用他的脸来承受代价?
凭什么仙主守着这份“伟大”的旧情,就能对旁人的苦难视而不见?
他低低笑了一声,抚过脸上凹凸的疙瘩:“原物……仿品……那我呢?我连仿品都算不上,不过是被随手丢弃的残次品。”
蔓蔓一怔,看着他眼底翻涌的自嘲与戾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叶无诀猛地抬眸:“蔓蔓姐,你有意无意让我接近仙主,是因为我的眼睛像他吗?”
蔓蔓被问得一窒,张了张嘴想辩解,可看着叶无诀的那双眼睛,终究还是低低叹了口气:“是。”
她的声音软了些:“让你靠近公子,是盼着你能有个出路,也是……也是私心,想看看公子会不会对你多些不一样。”
叶无诀扯了扯嘴角:“果然。”
他所有的“机会”,不过是因为像个死人;他所有的靠近,都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替身戏码”。
仙主的执念,林昭的嫉妒,蔓蔓的“好意”,最终都化作刀子,一刀刀剐在他身上。
他深深吸了口气:“蔓蔓姐,你这般,跟林昭又有什么两样?”
蔓蔓抿了抿唇:“可……你的眼睛,真的很像他。”
叶无诀眼底的光暗了暗:“可我不是他!”
蔓蔓垂眸:“我知道你心里怨。可公子这些年太苦了,守着空宅,对着画像发呆,连笑都忘了是什么样子。我总想着,哪怕你只有一丝像他,能让公子偶尔想起笑,也是好的。”
“所以就要我做替身?”叶无诀声音发颤,“蔓蔓姐,你不觉得这样对我,也太过残忍了?”
“无诀,我没想让你做替身,只是想让你……能替他,给公子一点念想。”蔓蔓的声音越说越轻。
“念想?”叶无诀笑出声,“用我的人生,我的尊严,给他当念想?”
蔓蔓眉头轻蹙:“无诀,你听我说,公子他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被旧情困住了。你若能让他走出执念,往后……”
“往后怎样?”叶无诀打断她,“往后我就能替代他,成为仙主心尖上的人?”
“对!”蔓蔓声音突然拔高,“可以的!你可以的!”
她双手拍在叶无诀的肩膀上:“我会帮你的!”
“……啊?”叶无诀愣住了。
蔓蔓语气急切:“你听我说!公子心里那道坎,两百年了都没过去,可他对你不一样!”
她掰着手指细数:“公子会跟你说话,会听你建议,甚至……甚至默许你姓叶!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的事!”
叶无诀更懵了:“可、可他看我的眼神,明明是在看另一个人……”
“那又如何?”蔓蔓打断,“相似就是你的资本!你只要学着叶公子的样子,说话、做事、甚至……连喜好都学过来,总有一天,公子会把你当成他的!”
叶无诀猛地甩开她的手,后退半步:“蔓蔓姐,你疯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我学一个死人?学他说话,学他做事,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不是变成影子!”蔓蔓急得跺脚,“这是让你抓住机会!公子心里的位置空了两百年,你不填进去,迟早会被别人占了去!”
她抓住叶无诀的胳膊,语气恳切:“无诀,你好想想,若你能得公子青眼,以后仙途大道为你开!”
叶无诀的心猛地一颤。
仙途大道?
他不是没想过。
仙师、仙门、仙途……这些,都曾是他的梦寐以求。
蔓蔓见他眼神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还说不定……说不定公子会亲自教你修行!”
叶无诀的呼吸乱了。
“仙途大道……”他喉结滚动,“学他说话,学他做事……就能得到吗?”
蔓蔓见他松口,心里一喜,连忙点头:“能!公子心里的位置空了两百年,你只要肯用心,一定能填进去!”
叶无诀沉默了很久,久到蔓蔓都以为他要拒绝时,才缓缓开口:“好,我学。”
他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往仙途的光明,还是坠入另一个深渊的陷阱。
但他知道,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往上爬的绳索。
至于那个“叶公子”……叶无诀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相似是资本?
那他就把这资本用到极致,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等到他真正站到高处,等到仙主的目光里只有他叶无诀时,再亲手撕碎这“相似”的枷锁,让所有人都记住——
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是叶无诀。
第二日清晨,叶无诀端着茶点走进书房,见乐亦温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指尖正捻着书页,神情淡漠如水。
“仙主。”他低低唤了一声。
乐亦温没有立刻应声,指尖在书页上停顿片刻,才抬眸看向他,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叶无诀睫毛微颤,垂眸答道:“十……十五。”
乐亦温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疤痕上,又问:“爹娘呢?”
“没有爹娘,”叶无诀声音压低,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怯懦,“从小就靠乞讨过活。”
“从哪来的?”乐亦温追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记不清了,”叶无诀垂着头,“只记得小时候被卖进了青楼。”
——实际上,是听说青楼里人多眼杂,藏着很多银子,便溜进去偷钱。
乐亦温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指尖微顿,眸色沉了沉:“怎么出来的?”
“夜里……趁乱逃出来的。”叶无诀声音发虚,像是不堪回首。
——其实那晚,他偷偷卷走了老鸨所有银钱,一把火将那腌臜之地烧了个片瓦不留。
乐亦温垂下眼帘,长睫遮住眼底的光:“后来呢?”
“后来……好不容易攒了钱,又被几个乞丐抢走了。”叶无诀的声音里添了几分委屈。
——而后,他蹲守三夜,趁那领头的乞丐醉倒在街角,用碎瓷片戳瞎了对方的眼睛,抢回钱袋连夜逃了。
“乞丐抢你钱时,没反抗?”乐亦温语气平淡。
叶无诀心头一跳:“反抗了……可打不过他们,被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打不过,便只能忍着?”
叶无诀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哽咽:“嗯……他们人多,我一个人,力气又小……只能忍着。”
——可他心里在冷笑。忍着?他从不是会忍的人。那些打他、抢他、欺辱他的人,坟头草都该三尺高了。
“力气小?”乐亦温指尖轻叩桌面,“我瞧你劈柴时,力气倒不小。”
叶无诀心头一紧:“劈柴……劈柴是熟能生巧,跟打架不一样的……打架要胆子,我、我胆子小、性子软……”
“性子软?”乐亦温站起身,“昨日你同蔓蔓争执的声音,可不像性子软的样子。”
叶无诀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原来仙主都听见了。
他慌忙跪下:“仙主恕罪!我、我只是……只是觉得蔓蔓姐的话太荒唐,一时情急才……”
“荒唐?”乐亦温走到案前,拿起笔,“她让你学谁?”
叶无诀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承认?说蔓蔓让他学那个“叶公子”,学一个死人?
不承认?仙主既已听见动静,此刻再狡辩,只会错得更离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