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乐亦温掀了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才惊觉眼眶有些发涩。
不过是场梦,竟较真到这般地步。
梳洗时对着铜镜,见自己眼底的青影淡了许多,脸色也比昨日好看些。
他对着镜中人扯了扯嘴角,想挤出点笑意,却怎么也牵不起嘴角的弧度。
“公子?”门外传来婆子的声音,“徐娘子让你去后院练舞呢,说是今日要合乐。”
乐亦温“嗯”了一声,用冷水拍了拍脸。
他拿起架子上的舞衣,料子是上好的软绸,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穿在身上时,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让他想起徐燕笙说的“要像云雀般轻盈”。
轻盈得……像随时会被风卷走,落进谁也不知道的去处。
后院里,徐燕笙正坐在廊下翻着舞谱,余光瞥见乐亦温进来,眼皮都没抬:“今日不练新动作,把《云雀步》再顺三遍。”
乐亦温应了声,解下外衫放在一旁,露出里头月白色的舞衣。
料子很薄,裹着他清瘦的肩背,转身时,能看见肩胛骨微微凸起的弧度。
《云雀步》是域主府宴上常点的舞曲,舞步轻盈,讲究的是腰肢要软,眼神要怯,像受惊的雀儿般惹人怜爱。
“眼神再怯几分,”徐燕笙忽然开口,手里的竹鞭往地上敲出轻响,“你是去给贵人瞧的,不是让你摆着清高架子。”
乐亦温咬了咬下唇,旋转的动作慢了半拍。
他想起张老爷说的“调教起来定有得玩”,想起去年那个抱琵琶的少年,舞步里便多了几分真真切切的惶然。
徐燕笙这才满意颔首:“这就对了。记住,到了宴上,你的脚要像云雀的脚,眼要像受惊的鹿,一举一动都得勾着人的心思。当然……”
她的目光落在乐亦温腰间,话锋一转:“别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官灼茗若在席间,你跳舞时多往西北角落看,那是他常坐的地方。”
乐亦温猛地顿住脚步,衣摆扫过脚踝,凉丝丝的。
原来徐燕笙早就知道他的打算——或许昨日,婆子那般细致地讲起官灼茗,恐怕也是得了她的示意。
“接着练,”徐燕笙重新低下头看舞谱,语气平淡,“练到舞衣被汗浸透,能拧出水来,才算够数。”
乐亦温深吸一口气,再次踮起脚尖。
原来婆子说的那些,都是编排好的。
原来他那点藏着掖着的指望,在她们眼里不过是明晃晃的戏文。
官灼茗、西北角落,这些字眼缠上舞步,连旋转都添了几分滞涩。
“走神了?”徐燕笙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书页“啪”地合上,“忘了自己吃的哪碗饭?一支舞都跳不稳,还想攀高枝?”
乐亦温慌忙垂头:“对……对不起。”
“重来。”
直到日头升至头顶,徐燕笙才起身拍了拍裙摆:“歇半个时辰,去西厢房练琴。”
西厢房内,乐亦温指尖刚触到琴弦时,指腹仍在发颤——方才练舞耗了太多力气,此刻连伸直手指都觉吃力。
他坐下调弦,“嗡”的一声轻响,震得耳廓发麻。
刚弹了个起调,门外便传来脚步声。
徐燕笙缓步走到琴边,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挑:“宴上不止要跳舞,还得会抚琴。”
乐亦温按在弦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愣着做什么?”徐燕笙的竹鞭在琴案上敲了敲,“弹。”
乐亦温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涩意,抬手落弦。
指尖太僵,音符磕磕绊绊的,像断了线的珠子。
日头往西斜时,乐亦温的指尖已被琴弦勒出红痕,稍一碰触便疼得钻心。
徐燕笙听完最后一个音,也没说好坏,只丢下句“明日卯时接着练”,便转身离去。
屋里只剩他一人,琴声的余韵还在梁间萦绕。
他望着窗外,忽然想起梦里那双抱着他的手——那么宽大,指腹带着粗粝的茧,掌心却暖烘烘的,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琴弦。
往住处走的路上,撞见个端着食盒的小姑娘,见了他慌忙低下头:“公子,这是给您留的晚饭。”
食盒里是一碗清粥,一碟酱菜,热气早就散了,摸起来温吞吞的。
乐亦温接过来,低声道了谢,小姑娘红着脸跑了。
回到房里,他端起粥碗小口喝着。
粥熬得很稀,没什么滋味,像他这一天的日子,淡得发涩。
那时梦里的温度,到底是真的吗?
罢了,想再多也没用。
明日卯时,还得接着练呢。
十日后,铜镜里的人清瘦了些,眼尾却添了几分刻意练出的怯意。
徐燕笙推门进来时,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眼底:“记住了,眼波要怯,步子要轻。”
乐亦温垂眸应了声“是”,声音比往日更低哑些。
这十日来,他不仅练舞练琴,还被教了如何说话,如何笑,如何在目光扫来时,恰到好处地低下头,连呼吸都得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门外传来婆子的呼唤声,是接他们去赴宴的人到了。
徐燕笙替他理了理衣襟,指尖划过他颈侧时,带着些凉意:“成了,你这身子骨才算没白疼。”
婆子的呼唤声又近了些,带着几分催促的意味。
徐燕笙后退半步打量着他,眼神里有审视,也有几分如释重负:“走吧,别失了分寸。”
乐亦温跟在她身后往外走,月白舞衣的下摆扫过石阶,悄无声息。
今日,是他这两年来,第一次踏出这方院落——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挪到另一个牢笼罢了。
门外的马车已候着了,黑漆车厢映着天光,像口沉默的棺,正等着将他这具被打磨完美的躯壳,稳妥地送进下一场束缚里。
马车旁的小厮见了徐燕笙,忙不迭躬身掀帘。
徐燕笙在车里坐定后,见乐亦温进来,抬眼道:“坐好。到了地方,不该看的别乱看,不该问的别多问。”
车帘落下,将天光隔绝在外。
乐亦温靠着车壁,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色,街边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渐渐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小厮恭敬的声音:“徐娘子,到了。”
徐燕笙理好了衣襟:“记着我教你的步态,一步三寸,慢而不滞。眼波要像沾了水的绸子,看着软,里头得藏着钩子,勾得人心里发漾。”
她率先掀帘下车,乐亦温紧随其后,脚刚沾地,便被眼前的景象晃了眼。
朱红大门敞着,鎏金的门环泛着光,门内铺着猩红的地毯,一直蜿蜒到深处,两侧立着的仆从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乐亦温垂着眼,踩着地毯往里走,一步三寸,不多不少。
该去做那只供人赏玩的云雀了。
转过雕花回廊,宴会厅的喧闹声扑面而来。
徐燕笙引着他穿过回廊,低声嘱咐:“待会儿见了域主司,头埋得再低些,话莫要多说,眼神往他脚边落,怯得要像见了猫的耗子。”
“是。”
宴会厅里早已坐满了白发人,席间唯有下人或是戏子,才是黑发黑眸的模样。
乐亦温刚踏入门槛,目光下意识往西北角落瞟。
那里摆着张紫檀木桌,只坐了一个人,一袭墨色锦袍,银发用玉冠束着,正垂眸把玩着酒杯,侧脸的轮廓冷硬如刀刻。
是他。
官灼茗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正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那姿态,竟和两年前马车上闭目养神时的慵懒有几分像。
乐亦温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脚步险些乱了分寸。
徐燕笙察觉他的失态,指尖在他后腰轻轻一戳,压低声音:“安分些。”
乐亦温慌忙收回目光,垂得更低。
有人注意到他们,席间的喧闹稍歇,几道目光落在乐亦温身上,从发间、颈侧,到那身月白舞衣,一寸寸刮过。
乐亦温攥紧袖摆,头埋得更低,呼吸放得又轻又浅,活像只误闯厅堂的耗子,浑身都透着怯意。
徐燕笙却浑不在意周遭的目光,引着他径直走向主位,微微福身:“域主司大人,这便是倚红院今年为您寻来的佳儿,特意养了两年,就盼着能入您眼。”
主位的软榻上,域主司斜倚着,银发垂落,眼皮半抬,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
目光扫过来时,像带着层薄冰,凉丝丝的,却又透着玩味。
那目光从乐亦温的发顶漫下去——乌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显得脖颈愈发纤长。
再滑过肩头,月白舞衣的领口微微敞着,浅浅露出锁骨的凹陷。
最后落在腰侧,衣料紧贴着皮肉,勾勒出细瘦却柔韧的轮廓。
“哦?”域主司拖长了语调,尾音带着点慵懒的上扬,“这就是你们倚红院藏了两年,逢人便吹嘘是‘绝世极品’的物件?”
徐燕笙连忙拉着人上前一步:“正是这孩子。性子怯,没见过大场面,笨手笨脚的,还望域主司大人莫要怪罪。”
“抬起头来。”域主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乐亦温依言抬头,目光刚要撞上对方视线,又慌忙垂下,颊边泛起一层薄红,连耳尖都透着怯意。
这副模样惹得席间有人低笑,那笑声里的轻慢,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哼,”域主司低笑一声,“倒是比去年那个更怕生。”
徐燕笙忙道:“孩子胆小,见了您这等贵人,自然怯场。”
域主司没再说话,只挥了挥手。
徐燕笙会意,推了乐亦温一把:“去,给大人跳支《云雀步》。”
乐亦温慌忙屈膝行礼,想起徐燕笙教的那些——眼波要怯,腰肢要软,每一个旋转都得带着钩子,勾得人移不开眼。
他足尖轻点,月白舞衣如流云般散开。
腰肢折转的弧度恰好,既不显得刻意谄媚,又透着几分弱不禁风的柔。
席间的目光都黏在他身上,有探究,有玩味,像打量笼中珍禽。
舞到**处,需得有个仰身旋落的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腰肢向后折去,眼看就要坠到地面,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
是域主司。
那力道重得惊人,捏得他腕骨生疼。
“腰倒是软,”域主司的声音带着笑意,指尖却在他腕上又收紧了几分,“就是骨头太脆,经不起碰。”
周围的低笑声更浓了,有人接口:“大人说笑了,这等嫩物,本就该轻拿轻放才是。”
乐亦温的脸烧得厉害,腕间的疼顺着胳膊往上爬,直钻心口。
他想挣开,却不敢,只能任由那只手拖着,像提线木偶般被缓缓拉起身。
舞袖滑落时,露出他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域主司的目光在那截胳膊上停了停,忽然松开手:“下去吧。”
乐亦温踉跄着后退半步,才勉强站稳。
徐燕笙快步上前,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低声道:“表现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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