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卷轴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已被划去。
回到住处,乐亦温的衣摆还在滴血,却并非他自己的。
他把卷轴扔在桌上,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过分干净的脸——与那满身杀伐气格格不入。
解开衣襟时,玄衣滑落肩头,露出的肌肤白得近乎剔透,连半点细小的伤痕都寻不到。
铜镜里映出他身形轮廓,随后浮现出两个字:[累了]
乐亦温喉间低低应了一声:“嗯。”
“还好,”他轻划镜中自己的眉眼,那里还凝着未散的冷厉,“比预想的累些。”
铜镜里的红顿了顿,慢慢晕开,凝出字来:[上药]
乐亦温这才注意到指腹有道细小的裂口,是方才握刀太急,被刀柄上的毛刺划破的。
他不在意地蹭了蹭:“这点伤不用……”
话未说完,镜中的红字迹重了几分:[听话]
乐亦温无奈弯了弯唇,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伤药。
指尖沾着药膏时,镜中的红又轻轻晃了晃,映出他垂眸时安静的侧脸。
“玉,这样的我,你会讨厌吗?”
镜面的红慢慢爬过他的倒影,像有人用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
[不]
[你只是在做该做的事]
“嗯,”乐亦温低头解着腰带,换上中衣,躺在床上,语气中满是疲惫,“只要你在,再难走的路,我都不怕。”
他缓缓闭上眼,彻底坠入梦乡。
又是一场梦,真实得仿佛亲身再走了一遭。
自他成了影卫,官倾怡没给过他半分喘息的余地,更别提五年光阴去研习武艺,而是直接让他去杀人。
乐亦温从不含糊,指哪便打向哪,从无迟疑。
官倾怡说那老汉总盯着自己,那眼神让她浑身不适,乐亦温便上前,生生挖了老汉的双眼。
官倾怡嫌那男人有妻有子却在外寻花问柳,实在恶心,乐亦温便挥刀,干脆利落地阉了那男人。
官倾怡厌那女孩年纪轻轻便满嘴虚言,看着碍眼,乐亦温便动手,割了小女孩的舌头。
官倾怡对此十分满意,笑着告诉他,在这虚云谷,他尽可横行无忌,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得了这句允诺,他径直走向倚红院,把那些曾骂过他、打过他、欺辱过他的人,一个不留,全杀了个干净。
整整五年,乐亦温彻底成了一架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助官倾怡一步步蚕食域主司的权位,将其牢牢攥在手中。
整个虚云谷无人不晓,官倾怡身边养着一条疯狗。
这疯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但凡有人让她稍感不快,疯狗便会立刻扑上去撕咬。
官倾怡问他:“喜不喜欢阿姐?”
乐亦温答:“喜欢。”
“那便赏你一夜。”
那夜,乐亦温特意换了一身素白衣裳,料子是官倾怡前几日赏的云锦,触手温软,却衬得他脖颈愈发苍白。
官倾怡让他子时到,他却提前一刻钟候在门外。
屋内甜腻的熏香散了出来,里头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喘息与笑语。
他鬼使神差地透过门缝望去,榻上的画面龌龊得刺目。
官倾怡在榻上似是察觉到门外动静,声音带着断续的慵懒:“既来了,便进来吧。”
乐亦温脸色煞白地推门而入,瞥见榻上情景,慌忙侧过脸去。
官倾怡却笑了,语气轻佻:“别急,等会儿就轮到你。”
乐亦温便这么站着,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枯等了一刻钟。
待榻上动静歇了,官倾怡朝他抬了抬下巴:“过来。”
乐亦温却没动——这是他头一回违逆她的命令。
官倾怡也不恼,赤着脚走下榻,几步到他跟前:“怎么了?”
看着对方的身躯,乐亦温终究是忍不住了,踉跄着冲到角落,扶着墙剧烈干呕起来。
官倾怡看着他佝偻的背影,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冷了下去。
酸水涌上喉咙,灼烧着舌尖,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方才门缝里瞥见的画面在眼前炸开——散乱的衣袍,交缠的肢体,还有官倾怡脸上那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放荡的潮红。
“嫌脏?”官倾怡的声音漫过来,“你手上的血,比这脏百倍。”
乐亦温扶着墙直起身,手背擦过唇角,没回头:“阿姐,对不起,我……”
官倾怡打断他:“你不是说喜欢阿姐吗?就这么喜欢?”
乐亦温声音沙哑:“我喜欢阿姐,只是……看着这些,有点恶心。”
“恶心?”官倾怡转身走回榻边,整理衣襟,“要么,过来伺候我。要么,现在就滚回你的狗窝。”
乐亦温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阿姐……对不起。”
话落,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在,那晚的事并未在两人之间留下芥蒂。
官倾怡待他的态度,倒是悄然有了些不同。
她说:“小温,往后,不必总做那些脏活了。”
乐亦温正在擦拭短刃的手顿了顿,抬眼时,撞进官倾怡含笑的眼眸。
那笑意比往日柔和了些,少了几分算计,多了点说不清的暖意。
“域主司的位置快到手了,”官倾怡指尖敲着桌案,声音轻缓,“总让你沾血,阿姐也心疼。”
乐亦温低下头,继续擦着刀刃,寒光映在眼底,辨不出情绪:“阿姐需要,我便去做。”
“小温,对不起……”官倾怡的声音里,竟掺了几分哽咽,“这些年,阿姐让你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
乐亦温眼睫轻颤,没抬头:“都是该做的。”
“小温……”官倾怡顿了顿,轻声问,“还记得我让你发过的誓吗?”
“记得。”
“再发一次。”
乐亦温心中虽有疑惑,却还是开口:“我、乐亦温在此立誓。一,阿姐之令,严格执行;二,绝不逞强,保命要紧;三,活着。”
“嗯。”官倾怡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阿姐,你怎么了,今天怪怪的。”
“没什么,”官倾怡的声音里带了点刻意的轻快,“许是连日忙着域主司的事,累着了。”
“阿姐……”乐亦温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官倾怡转身走向内室:“我歇会儿,你在外头守着,别让人来扰。”
乐亦温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
阿姐说的每句话,像是在交代什么。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梦——终于醒了。
乐亦温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上覆着一层冷汗。
镜中浮现两个字:[醒了]
“玉,”乐亦温声音发哑,“我……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一场比上一次更冗长、更清晰,也更……残忍的梦。”
[什么梦]
乐亦温没回答,而是双手抓着头发,指尖泛白:“玉,你真的存在吗?还是说,你只是我的臆想?为什么那梦如此真切,为什么梦里没有你?又或者,我其实已经死了?”
镜面的红突然剧烈涌动,像被搅乱的血,在光滑的镜面上翻涌、盘旋,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
片刻后,那抹红才慢慢平复,凝出一行字:[我在]
紧接着,红痕又动了,一笔一划写得极慢,仿佛怕他看不清:[我是真的]
乐亦温的指尖颤抖,抚上那行字。
红痕继续蔓延,在他指尖下慢慢晕开:
[梦是假的]
[你还活着]
[我一直在]
乐亦温盯着镜中的红,眼眶忽然就热了。
方才那些汹涌的恐惧、茫然、自我怀疑,在这几行字面前,瞬间散了大半。
“玉……”他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我有你。”
梦里的五年,是官倾怡陪着他。
现实的五年,是“玉”陪着他。
乐亦温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镜沿摩挲。
在梦里,官倾怡是他的天,是他从泥沼里爬出来的唯一绳索,可那绳索上缠满了荆棘,勒得他血肉模糊。
“阿姐给我名字,给我住处,给我活下去的理由,”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茫然,“也让我……沾了满身洗不掉的血。”
红痕轻轻动了动,慢慢爬上他映在镜中的指尖。
乐亦温笑了笑,眼底有了点暖意:“你不一样。”
“你从不要求我做什么,”他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团红,“你只是……陪着我。”
红痕在他指尖下颤了颤,随后慢慢散开,在镜面写下一行字,笔锋软得像棉花:[一直陪]
接下来的几个月,乐亦温接手的任务愈发棘手,名单上的名字一个比一个难缠。
他依旧是三更出发,天快亮时归来,衣摆偶尔沾着血,脸上却总干干净净。
每次推开房门,铜镜里的红痕总会先浮出来,有时是[回了],有时是[伤],偶尔还会画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乐亦温见了,总会忍不住失笑。
“阿姐前两日说,人过得越苦,就越要吃点甜的,”他捏着桂花糕,凑到镜面旁,“你也尝尝?”
镜中红痕晃了晃,慢慢爬上桂花糕的倒影,在边缘晕开一小圈,像是真的“尝”了一口。
[甜]
乐亦温笑了,眼底的冷厉彻底化开:“是吧。阿姐说这话的时候,我还不明白。如今才觉得,苦日子里掺点甜,确实能让人熬得更久些。”
他咬了一口桂花糕:“以前总想着任务、杀人,没功夫琢磨这些。现在倒觉得,偶尔停下来吃块糕,也挺好的。”
红痕在镜中画了个弧线,像是在应和。
“等这批任务了结,”乐亦温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或许能有几日空闲,到时候……我们去看看桂花。”
镜中红痕亮了亮,慢慢晕开,化作漫天细碎的红点,像极了飘落的桂花。
乐亦温看着那片“桂雨”,指尖无意识地在镜沿摩挲:“听说虚云谷有颗百年桂树,花开时能香透半条街。三姐说,去年她还去偷摘了枝,被看树人追着打了三条巷。”
红痕在那些细碎红点旁,慢慢画了个奔跑的小人,后头跟着个举着棍子的影子,憨态可掬。
乐亦温被逗笑了:“她那性子,也就看树人脾气好,换了旁人,怕是要真动气。”
[快了]
乐亦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说这批任务快要结束了。
他点点头:“嗯,快了。还剩三个。”
那三个,是域主司安插在各处的暗线,藏得极深,就连萧炎也只查到些零碎的线索。
而乐亦温这几日,就在等最佳的出手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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