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宜还有事没说完，她从地上蹭一下起来，有些迟疑，脸色又有几分尴尬。
抬眸看了沈珣一眼，紧咬下唇扯着手指，扭捏了大半天。
最终才缓慢道：“那个什么，大公子，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啊？”
沈珣：哈？
像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他提这么离谱的要求，沈珣整个表情都没绷住，一张永远冷淡的脸难得出现了一些裂痕。
沈珣看了眼端过来的汤，嘲讽道：“还以为你是道歉才炖的汤，没想到是为借钱？”
裴宜不止不生气，反而还讨好地笑了笑，“吃人最短拿人手软，我既要求人，总得拿出个求人的态度嘛。”
沈珣张了张嘴，本想讥讽她痴心妄想，但开口的一瞬间，不知想起了什么，他临出口的话又转弯了，“借多少？”
裴宜一喜，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开，弱弱道：“不多，我就借五十两，我可以打借条，到期肯定还。”
沈珣的眼神从上到下扫视她一眼，她身上穿着件普普通通的缎面夹袄，因为天冷，还披了件斗篷，头上和腕间光秃秃的，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
衣服不像是杜妈妈准备的，沈府的管家婆子都不穿这么普通的衣服。
沈珣眉头微皱，又舒开，眼神充满质疑，“到期你就能还上？”
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这么穷，又怎么能还上的？
裴宜：……
她垂眸看着地面小声道：“别看不起人嘛，人穷也有赚钱的机会。”
一丝笑意飞快从沈珣眼里闪过，可等裴宜抬眼，他脸上的表情半点不变。
沈珣手指轻扣红木桌面，在桌面上发出一阵“扣扣”轻响。
他的手指极长，指甲修剪圆润，虽然如今不受宠，但依然能看出从前养出来的好底子。
等裴宜受够这种沉默气氛，他才缓缓道：“按规矩你每个月有五两月例银子，就从你月例银子里扣吧。自己去找杜妈妈支银子。”
裴宜简直大喜过望。
她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轻易，她都准备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多找几次办法缠磨沈珣同意的，结果首次出师就借到了钱。
只要能达成目的，受点气也就受了吧。
裴宜喜滋滋道：“谢谢大公子，我就说大公子是好人！大公子，我给你用大枣和乌鸡炖了汤，你记得要喝，补气血很好的。那我就走啦！”
沈珣挥挥手，黑衣侍卫出来，撵走了裴宜。
黑衣侍卫准备把汤端去倒了，手刚伸过去，沈珣突然道：“算了，放这吧。”
黑衣侍卫微怔，有些愕然地看了沈珣一眼，不敢说什么，转身又回去蹲墙角了。
他哪里知道沈珣现在的纠结。
沈珣捏着眉心，神情跟心情一样难以舒展。
他昨晚又做那个梦了，这次的梦境他看到了一些新的东西。
裴宜还是跟他住在修齐院，裴宜满脸痛苦地抓着他衣服求他。
可求了些什么内容，他在梦里怎么都听不清。
梦境的最后，还是在一个夜里。裴宜点燃了房屋，整个人站在大火中，悲凉又怜悯地看着沈珣。
沈珣醒来，整颗心都像泡在苦水里一般。苦涩难当又牵扯着旧伤隐隐发痛，痛到连睡前喝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那个瞬间，他非常想立刻马上见到裴宜。
哪怕时在半夜。
他想问问裴宜，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
又是为什么，自己的心会痛到难以自抑的程度。
但当他顶着黑衣侍卫不可置信的眼神到裴宜院子门口的时候，他又觉得很荒谬。
他是沈珣，怎么会为一个女人乱了心神？
哪怕这个女人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这么个七品官的女儿，什么都不会，怎么有资格让他为之生了心魔？
当即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只是始终没睡着，枯坐了一夜。
一转眼，裴宜陪着沈珣已经在别庄住了一个多月。
这个月裴宜极少见到沈珣，经常就她自己在别庄里来回打转。
别庄其他人也不理会她，但好在有杜妈妈在，衣食供应倒是不缺。
她也就安心带着桑柔和沈府一起来的两个小丫头过自己的日子。
裴宜正喝茶，她刚给自己续上一杯茶水，却见桑柔从亭子那边急匆匆跑过来。
桑柔在她面前勉强停下，掐腰喘着粗气，“大奶奶，府里有人过来了，正跟杜妈妈说话呢，我看那样子有些来者不善。”
现在快到年下，沈府这几天时不时有人过来收田租和年节的东西。
翠微庄原本是个江南商人的庄子，当年商人本是皇商，犯了事后被东厂的太监盯上，眼看就要抄家灭门，商人便求到沈家门上。
那时还是沈家最盛的时候，宫里有皇后，宫外有十三岁就中了举人前途不可限量的沈珣。
所有人都说他极有可能在下场会试中考中三甲，甚至有可能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大周建国一百六十年，从没出过这么年轻的状元郎，尤其还是世家子弟。
那名犯事的商人将这别庄给了沈家，连带别庄周边五十亩地一并也给了沈家。
沈珣母亲俆氏喜欢这个庄子，便专门将自己的嫁妆田跟这个庄子的并在一起，在庄子周围一并扩了数百亩地出来。俆氏死之前，将这庄子和数百亩田地全给了沈珣。
沈珣坠马之后又逢母亲病逝，他干脆闭门不出，沈春鹤便叫沈家三房替沈珣打理了很长时间，久而久之，也就把别庄的地里的租子大半都交到了承恩侯府去了。
所以沈春鹤跟林氏才会派人到别庄上来收租子。
眼下快到年下，离过年没多少天日子，沈府来人一方面是收租子，另一方面也是问沈珣回不回去过年。
裴宜带着桑柔穿过跨院，到沈珣正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碰到一个婆子在跟杜妈妈说话，旁边还陪着三房在别庄的管事婆子黄妈妈。
那个婆子裴宜没见过，长了一张大饼脸，胖得十分富态。婆子头上簪着一支银簪子，身上穿了一件灰绿色的绸缎衣服，看着倒比裴宜在江南乡下见过的乡绅家老娘还体面富贵。
桑柔在她身后缩了缩身子，小声道：“大奶奶，这是太太身边的陪嫁王妈妈，替太太管着家里的女眷进出，她男人还管着府里的田地租子。是个厉害人。”
裴宜顿时明白了，想来这婆子肯定不好缠。
桑柔很是怕这个婆子，她尽量把自己身形隐匿在裴宜身后。
裴宜站在垂花门外面听杜妈妈跟王妈妈说话。
只听杜妈妈淡淡道：“王妈妈，大公子正养着病呢，不见外人。”
一边桑柔声音更小：“大公子肯定不想见她，活该！”
王妈妈笑道：“本不该来打扰大公子养病，但侯爷说快过年了，大公子不在家不像话，便叫我等来问问，大公子过年可要回府？”
涉及侯爷问话，这就不是杜妈妈能拦的了，她虽是沈珣的乳母，但对承恩侯夫妻来说，到底是个奴婢。
若今天来的是承恩侯和林氏本人，杜妈妈可能还无计可施，但今天来的是林氏的陪嫁婆子，就算是林氏的乳母，也不过是跟她一样的奴婢。
所以杜妈妈依然不让王妈妈过去，牢牢守在门口。
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王妈妈。
这叫王妈妈有些恼怒，一个差点被打发出去的老妈子，有什么好嚣张的？
但她到底记住林氏说的话，不敢乱说什么，便笑道：“黄妈妈也说句话吧，杜妈妈好厉害的嘴，还请黄姐姐帮帮我。”
旁边的黄妈妈也笑道：“杜妈妈好歹叫她见见大公子吧，否则回去了太太和侯爷问起来，她什么都回不出来，那可怎么是好。”
杜妈妈寸步不让，“两位妈妈说的我可不懂，我只知道大公子需静养，需少见外人，否则出了什么事，是你们担待还是我担待？”
两边这就僵持住了。
眼看是无法善了了，偏偏王妈妈带了不少人过来，他们一会要是硬闯，杜妈妈一个人还真未必能应付得了。
裴宜眼睛一转，脚步一迈，直接进了院门。
沈珣在别庄养病养得好好的，虽然她没见着沈珣，但从沈珣逐渐减少的药量来看，他的身体是日渐有起色。
这个时候想见沈珣，摆明了不安好心。
她虽不知道沈珣为什么不出现，但杜妈妈拦着自然有她的道理。
裴宜走到杜妈妈身边，笑眯眯看着王妈妈道：“这位妈妈，烦劳你回去回了侯爷，大公子就不回去过年了。等过了正月天暖和一些，大公子再回来向侯爷请安赔罪。”
王妈妈看着裴宜过来，眼睛一亮，眼神在裴宜身上游转了好几圈。
是一种赤|裸裸打量货物的眼神。
今日天气好，裴宜难得穿了一身鲜亮的衣服，橘黄的衣服上绣着一丛牡丹。因为她刚从小厨房出来，没穿斗篷，就这么俏生生站在冷风里。风一吹，她的裙裾被微微吹起，倒真是人比花轿，叫人十分怜爱。
这样的美貌，在整个承恩侯府都是独一份的。
只可惜配了沈珣这个废人。
若是能换个人相配……
想到这里，王妈妈的眼神更加放肆，好似全然已将裴宜当做了自己可以操控的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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