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四个人最终在四楼找到了一间空教室。
“里斯。”詹姆拿出了那个蓝宝石挂坠，“我还拿了这个，我……我想着里面也是记忆，你应该会来找我要……”
“那个是我父亲的遗物。”玄理道，“师父说，我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收集他的识魂。”
“等等——所以这不是记忆？”
“也可以算是……但不完全是。这是我父亲残存的识魂，央桃花源那边的白先生以水灵力凝石养魂。”玄理说，“这块石头除了白先生的灵力，就尽是我的心头血。你摸，它一直是热的。”
詹姆握了握，这才发现那个小瓶子甚至有点烫手。
他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捧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给，这个我没有动过。”
不料玄理竟然摇了摇头。
“师父说，如果我有一天想明白要如何面对自己了，就把它打开。”他轻声道，“其实时至今日我还是搞不懂，我一个戴罪之人有什么可自我安慰的。但如果你们连这样的我都愿意面对的话，打开来看看也无妨。”
“那些伤害毕竟不是你蓄意造成的。”加兰德说，“就好像小孩子跑进厨房引发全家煤气中毒的案例，法律也不会给一个幸存的三岁孩子判刑。”
“但危险的因素来自于我身上，师父他们对我的约束直到冠礼之后，我的修为彻底稳定下来，才会解除。”玄理说，“会让我出国来念书，已经是看在我这些年来从未失控过的份上特别允许的了。”
“但你的确再也没有失控过呀。”西克莱鼓起勇气大声说，“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是‘稳定’，但你每次为我梳理经脉时，那些风灵力都很柔和，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受伤过。”
“如果你不能面对自己的话，我们来替你面对。”詹姆说，“别那副表情，里斯，偶尔也对我少一点说教吧。”
玄理沉默了一会儿，末了，也没再说二话，只是轻声让他们都站到自己身后去。然后他伸直了胳膊，打开了手里的宝石瓶。
一点烟雾渐渐地、柔和地，从瓶子里飘了出来，逐渐在空中凝结成实体。四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团烟雾渐渐地变成了人形。
“你们好。”面前的男人身材高挑，像是城堡里的幽灵一样透明。然而还是可以看出，他的眉眼鼻梁简直就是和玄理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之理？你都这么大了啊。怎么样？你每一天过得开心吗？”
“……”玄理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轻轻嗯了一声。
“你看上去可不太开心。”男人温声道，“那么容我向你和你的小朋友们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玄藏刃，阳关道第二脉排行第三，今年……哎呀，享年69岁。”
他看到詹姆，笑容更大了些：“还是那句话，我猜我和你父亲也说过了。总之，谢谢你呀。”
詹姆有点茫然，玄藏刃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那么，之理，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玄理站在那儿，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
“太多了。”他说，“我从师父那里知道了很多……您明明——您一直知道，是吗？”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
“可您明知道自己会被我——为什么还——”
“那并不是什么问题。”玄藏刃柔声道，“我天生能看见世间万物的原型与未来，包括我自己。死在我儿子的手里，是我从有记忆的那天起，就知道的事。或许天下万物，有些事只要蝴蝶扇动翅膀就会发生改变，但就好像我爱的宗门必将在风雪中伫立万年，我爱的国家必将遭受焚身刮骨之痛才能崛起……万事万物，必有定数。我可以参与一切，我可以在战争中救下许多无辜的人，但我改变不了所有人间大事既定的结局。
“之理，你就是我无法改变的命数。
“我生于战争岁月。我五岁开蒙，那时候，战火仍然在这片我所热爱的土地上烧灼着。凡间战火纷飞，阳关道所能做的，只有将尽可能多的百姓藏入仙境。外来的巫师气势汹汹，傲慢的仙家直到看见他们把魔杖对准凡人才幡然醒悟。那已是战争的终末，阳关道的掌门，桃花源的宗主，二位守护着仙境的镇道之人出山，将那些折磨凡人的巫师统统送进了地府。数年之后，这片土地上吹起了和平的号角，民声嘹亮，而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我已经被军队带到北平。军中的哥哥姐姐们叫我‘小诸葛’，抽着烟斗的爷爷说我是神仙转世、下凡来帮着大伙打仗的。我多么想要有朝一日穿上和他们一样的军装，哪怕是被水洗到发白的破布也好。我听着共和国成立的礼炮，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将来会娶个洋鬼子、还生了个会把我们俩都杀了的混球。
“后来，我渐渐在民间出了名。我白日里从前门溜达到德胜门，婚丧嫁娶风水妖邪，都可找我包办。北平改名叫北京的那一年，我师父，玄道彻，说是要找我看风水，而我早就知道他是要带我走。他给我买了个煎饼果子，我比出两根手指，我说，爷要俩。
“于是我终究无缘穿上军装。人一踩上阳关道的内山地脉，就会与凡间的联系越来越淡。不过五六年的工夫，我在阳关道，过了师父的考校，跑回凡间找当年的哥哥姐姐们，却得知他们几乎全被埋在了遥不可及的半岛。那时我忽然明白，我是会与很多人告别的，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却绝不是最后一次。
“然而我终究还是叛逆的。我预见我将在北京见到与我结下姻缘之人，便一路跑去了法国。我十分得意地想，我是不会遇到她的……然而所谓的命中注定即是兜兜转转也会绕回原地的旅行，我最终爱上了阿格莱亚，这真是种奇妙的体验。之理，永远不要认为命运是什么不可违抗的东西。这世上，只有你灵魂的向往才是命中注定。
“我有数不清的可以篡改命运的办法，这并不是我在自吹自擂。毫不谦虚地说，上天给了我看到未来的眼睛，也就允给了我拨动人间万千丝线的能力。只要不去动那些定好的人间福祸，我拨弄普通人的命运简直就像是弹琴。我不会和老天爷对着干的，我没那个自寻死路的勇气和闲心。
“可是，之理，从知道你的存在的那一刻起，我忽然就想对抗天理。你在我面前，你在我怀里，你即是我的天理。
“现在，我赢了吗？
“之理，我们赢了吗？
“我曾在一片迷雾中，看见成年的自己憎恶悔恨的脸。我想，我一定十分恨你。你夺走了我的生命，而在我看不到的未来里，你亦无法继承我的志向。你懂什么是血肉筑起的城墙吗？我志在报国，我志在将这一身热血，全都灌注进我所爱的土地里。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时代，我并不能奢求你的理解。
“可是之理，我爱家国，也同样爱你。在掐住你脖子的时候，我看到了第二种结局。我可以结束你的生命，只要扼制住那些暴风，你就会被你那恐怖的天赋撑到爆体，而我会活下去，我会和你妈妈一起遍访名山大川，看尽人间万家灯火。我会和我所爱的故乡一同前进。你的命劫也会转到我身上，我会去解决本应加诸在你身上的大难，世界不会因为你的消失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但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我看过你的未来，你可能会遇见一个救你于迷茫痛苦中的人。遇见了，你便是阳关道千年的镇道者；遇不见，虽是英年早逝，但好歹也死得不愧道心。未来多么遥远，人间诸事皆苦，然而你来到这世上，不是命中注定要被你的父亲杀死的。我不知道你身上背负着怎样无法悖逆的命运，但在那之前，如果我唯一能做的是用我的生命来换得你的生机，那么，之理，活下去。
“我所得见的天山羽鹤、阳关日落、春光旖旎、柳月风和……这片我所热爱的土地，这个我所深爱的世界，我想让你去看看。如果我们有一天再见，你也有你跌宕却快意的一生——几十年也好，上千年也罢——能与我细细评说。”
他在那儿，只是站在那儿。西克莱看着，无端地有一种时空错位感。他看着玄理的父亲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抚摸玄理的脸颊。然而透明的手指触碰不到任何东西，玄理看上去下意识地想握住父亲的手，玄藏刃却将手收回了。
“我……”玄理因为他收手的动作而略微失神，不过很快，他就认真地想要去问下一个问题，然而，他的问话被玄藏刃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抱歉，之理，我回答不了更多的问题了。”玄藏刃说，“识魂蕴藏着我临死前的念想，你现在所见到的，只是一段记忆，我只是知道现在的你想问我什么而已。残存的识魂存储不了更多柴米油盐的问题，我只能对重要的事作出回答。而我不得不告诉你的是，我很高兴你见到了我，之理。这意味着我的识魂将伴随你一生，作为一种祝福的咒语，助你心境清明。”
“……”玄理垂下了眸子，而玄藏刃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之理。你想问我许多杂七杂八的小问题。你向来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孩子。但是如果我全都一一回答完毕，我残留的识魂可能就要承载不住了，所以，原谅我吧。
“至于其他的……我想我得告诉你，你妈妈，阿格莱亚，她或许需要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去长大。每个人在童年时受到的伤害都需要一生中的很多年去治愈，我在生死之间选择了你，这是我的罪过，这是对她更大的伤害。我以为让她免于直面我的死亡就能避开她与我共赴黄泉的命运，没想到她还是追过来了。”玄藏刃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的琴弦能拨得更快些呢？是不是她就……唉，即使是我，也有这样钻牛角尖的时候。
“无论如何，我和她的灵魂应该已经一起旅行许久了吧？那么，之理，我也要向你告别了。你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虽然想象不到，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再次见到你的。
“不要为我的离开而难过，我见过你的所有未来。不论你身处何地，我永远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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