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潭州路上,以往偶尔会听到孟临溪与可人怡人闲聊几句,这次却一路无言。孟临溪在马背上细细咀嚼着刚刚那句话,她在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顾青山,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少女的情愫是虚无缥缈的,不知道哪一刻就喜欢上了,也没有具体标准,如果初恋能有始有终,来得明白,去得干净,那也不叫初恋了。
顾青山见她今日安静得过分,以为是刚刚那句话说重了,正思索要不要说些什么,前方突然有大批对向来的马车和路人,顾乔上前询问,说是前面不远处因为汛期降水集中,多暴雨,山体滑坡严重,官府封了路。几人商量了下,当下决定返回岳州乘船从湘水顺流而下,至永州再换乘马匹。
进城后,几人回官驿还了马。如今有了顾青山护送,孟临溪已经不执著于赶上大部队了,她转头同顾青山说:“方才怕耽误行程,没顾上去那岳阳楼,如今叫可人同你们二人去询问哪有客船坐可好?我们岳阳楼会合。”
顾青山想到往年这个时候常有雨季湘黔两地的洪灾难民涌向岳州的消息通过侍卫亲军司递进禁军,让她换了可人陪着,遇到危险也好有个照应。孟临溪答应了。
去码头的路上,顾乔忍不住问道:“大人,其实怡人姑娘不同我们来也是可以的,咱们还能撇下郡主殿下不成?”
怡人听见他的问题,表面上默不作声想看顾青山如何回答。
“此行不同以往,和女孩子同行,租赁客船有些需求是我们想不到的地方,带上怡人姑娘总是好的。”顾青山回答。
“他倒是也没有把我们完全当成工具人。”怡人心想。
船舱能容纳三间客房的客船最早明日凌晨有一艘返回码头,三人付了定金明早启程,来到岳阳楼时,孟临溪已凭栏吹了很久的风。五人都是第一次来此处,岳阳楼地处岳州城西门城墙之上,紧靠洞庭湖畔,始建于东汉建安二十年,前朝李白杜甫都有在此处留下诗文,岳阳楼闻名天下。
孟临溪吩咐可人晚饭时叫些酒菜上来,好不容易有这下瞰洞庭前望君山的景色,她想赖在这里不走了。顾青山想着左右也无事,一路急着赶路难得有这登高望远的机会,也留下来陪着了。
许是今日天光正好,温度适宜,又许是喝了点小酒清风拂面使人心旷神怡,孟临溪就着之前顾青山那句话,将之前的疑惑问了出来:“大人说我只看个练剑就喜欢上了是肤浅,那么顾大人是如何喜欢上的莹娘呢?”她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不得不把她藏起来,从未带至人前,就算是下属和朋友也不能打探出一二。
他看着趴在栏杆上枋,头枕着胳膊肘眯起眼睛吹风的少女似一潭静水,好似往里扔石头也激不起任何波澜,此前的愧疚又涌上心头,不由也靠在屋檐下的边梃上与她细细说起来:“她是我师傅的女儿,后来师傅遇害,他生前为人慷慨大方不拘小节,给师娘和她留下的银钱不多,二人用这些钱开了一家酒铺就再也不剩什么了,师娘身体不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早先在女塾读些书,后来辍了学去酿酒卖酒,早些时候经常被地痞流氓欺负,慢慢我就承担起了照顾她们二人的责任。”
“你只说了她的不容易,没说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爱上了她。”孟临溪枕得手麻,抬起头换了一边,此刻二人像一对兄妹在家中闲闲叙话。
“我把她当做妹妹。”顾青山说。孟临溪不语,心说再也没有人比我对“兄妹”这个词的理解更深了。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喜欢她。”顾青山见她递过来一个“我懂”的眼神,无奈道。
“但你也没有否认过你喜欢她。”孟临溪指出。顾青山突然无话可说,确实,自己在无形中用她做了挡箭牌。与其承认自己是卑鄙的,不如就此认下。他顺着她说道:“她与我相伴4年,感情早在无形中产生了。于我而言,爱情不是惊鸿一瞥,是相互陪伴吧。”
“青梅竹马便一定要在一起吗?”孟临溪理解了为什么陈启和他误会她与杨居采。
“如果硬要说时刻和理由,大概是从三年前父亲让我从侍卫亲军司转去殿前司,我不愿意,跑出家门无处可去,她陪我从天黑坐到天亮。官场上的人,就算是我的同僚也不理解我的选择,我没有人可以倾诉,只有她明白。”
“原是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莹娘确实是好姑娘,解语花一样的存在。”这一点孟临溪自愧不如,自己做事、待人总是风风火火,交朋友也是用自己的价值观去撞对方的价值观,能撞上就是对路的朋友,她很羡慕似水一样的女子。
“好在家中有兄长们撑着门楣,侍卫亲军司虽不像殿前司在贵人面前做事,但好在我官位也越做越高,父母就随我去了,可惜我是嫡子,父母不同意这桩婚事,就搬了出来与家族对抗。”他没有明说的是,近年圣上越发器重他,他与顾枢密使的关系越远,其实就越有利于他在御前行走,所以才就势搬了出来。
孟临溪轻笑一声。“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没有顾枢密使这一层关系,圣上是不会注意到你的,你一边享受家族的托举,一边又拒绝为家族服务。同我一样。”她坐起身,捋捋被压在脸上的头发,伸了个懒腰,“咱俩是一样的人,都是在家族中苦苦挣扎想在天地之间找到自己的位置的人。”
这一番话震得顾青山良久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因为这就是这么多年来藏匿在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剖析他人……也剖析自己,孟临溪实在是个很妙的人。他以攻为守:“如果就在此刻孟王爷让你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成婚,你会怎么服务家族?”
“我努力过,但是失败了。”孟临溪杵着脑袋笑看他,他突然发觉这话指他。
“没办法,再努力努力呗,我姑母有那么厚一本候选人名录,总能找到我喜欢的吧。还努力不成就跑呗,没准哪天就想明白了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没有意义,这日子和谁过都一样,就回来听从父亲的安排了。”她转头看向远方,楼下城门口来往的商户、平民吸引了她的注意,看到灾民被挡在门口不让进城,突然吟了一句诗:“猿攀树立啼何苦,雁点湖飞渡亦难。”
“此地唯堪画图障,华堂张与贵人看。”顾青山随口接道。
她拍手叫好:“有这样的心胸,确是不同于寻常世家子弟,当初在鄱阳湖我没看错你,缘何突然产生了脱离家族的念头,难道这博陵崔氏的血脉天生带了叛逆不羁?”
“我是家中幺子,此前十几年家中兄弟们都以大哥为榜样,复制着相同的路子入仕为以后大哥入阁助力,我亦稀里糊涂进了禁军。朝中常有人通过制举入仕,禁军中却很少,我那时的师傅不因为我是关系户就供着我或阴阳怪气怠慢于我,而是把我当作普通下属带我办案,教我待人接物。”
“潜移默化间,我逐渐摒退了世家子弟的习气,真正走到贫民百姓中,了解、接触了尘世的苦,认识到人活着除了应该为家族助力外也应有为苍生立命,为天地立心的念头。”此前在鄱阳湖畔,顾青山早已引孟临溪那番话作为知音,如今听了她吟《题岳阳楼》,不由敞开心扉与她多说几句。
孟临溪侧目,晚风微凉,她吸了下鼻子低头笑了下,遗憾地说道:“如此,你愿听听我为何喜欢你吗?今日我想了一路,错把心动的时机当作了喜欢的开始,本以为是少女情愫,情不知所起,现在却是明了了。我一路上曾经怀疑你不会是来私奔的吧,如今看来我是多虑了。如此好的见识,又有情有义有勇有谋,是我没有遇到好时候,错过如此好一个人。”
这些年,他习惯了推开簇拥上来的莺莺燕燕,从来没有对谁驻过目,如今面对眼前坦荡的少女,他突然生出了想知道她未来人生走向的念头。
孟临溪啜了口酒,望着江面出神,江边有人表演打铁花,飞舞的铁水在空中炸开,轨迹像风火轮和混天绫在水上纷飞,她突然想起哪吒自刎的故事,开口道:“我原先也以为是我太自私,大逆不道,后来听了哪吒自刎的故事,明白个体在寻求身份认同、追求选择自由与面临牺牲抉择时的内心挣扎是自古常有的事情。哪吒的自刎象征着个体对既有社会角色与束缚的彻底挣脱,是对自我价值与存在意义的重新定义。我害怕我所做的事,但其实我所害怕的并不值得害怕。”
顾青山看着眼前的少女,这样深刻的理解必定有同样浓的愁酿成,不由开口问道:“缘何二八年华就有这样浓的愁?”
“我的愁现在看看,同生老病死相比也不算愁了,大概算是母亲早亡的早慧少女的一些敏感罢了。每个人每个阶段都有不同担忧的事情嘛,我逃离过家族,现在又选择回来。若你在挣扎的时候也在寻求认同感,或许我有一点点小小的心得可以同你分享。”孟临溪说。
顾青山起先在低头饮酒,闻言抬头看她倚着柱子靠坐在边梃上,与他相对,手撑着脸颊胳膊肘放在栏杆上枋,鼻尖和脸颊红红的,不知是被楼上挂的红灯笼映得还是酒喝的多了些泛得。
她无意识得撑着脑袋等他接话,他拿着酒杯的手也搭在栏杆上枋,两人就这样互相对视了许久,就在她快要撑不住,脑袋侧倒在栏杆上枋枕着胳膊闭上眼时,顾青山突然说道:“今日太晚了,回去休息吧。若是往后我再想不开,潺潺愿意同我分享吗?”
“好。”孟临溪闷声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想在这里待会儿,难得有此闲暇时光。”
“现在正在刮西风,如果想多待一会儿就去楼台东边。”顾青山嘱咐道。
“不,我想伴着洞庭湖上的渔歌睡觉。”孟临溪拒绝。
顾青山轻笑一下,让她快些起来,如果着了凉会耽误行程。“那你背我走,我走不动。”
此话一出,怡人和可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顾青山皱眉转头问二人:“你家姑娘平时也这样和伯鸢公子相处?”
怡人赶忙回答:“不曾,许是喝多了酒犯浑呢。”
他盯了她半晌,脱下罩袍扔在她头上转身下楼了。怡人可人都松了口气。
今晚二人的对话让怡人可人提了一晚上的心吊了一晚上的胆。她们二人原本早就将杨居采当做就差过门的姑爷了,但不得不承认,顾青山比杨居采大五岁,又在官场混了多年,饶是杨居采再早熟也比不上他温柔腹黑。
她们二人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家姑娘就被拐去给那厮当摆设主母。虽然隐约觉得两人的契合之处颇多,但现在甚至谈不上什么相不相配,莹娘是他们之间一条跨不过去的沟壑,跨不过去一切都免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