褴褛人虽察觉了一旁的来人,却依旧旁若无人一般,不紧不慢地,喝一口酒,再从纸袋上拿一粒花生米塞到口中。不知他是觉得南宫樱不会害他,还是并不怕再受到什么伤害。
“不知先生,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南宫樱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笑起来,本就褶皱的脸上更添皱纹:“阁下又姓甚名谁?为何在此?”
“我?无名无姓,你可以叫我阿樱。受朋友所托,来和先生交个朋友。”
“阿樱?还是阿瀛?”那人转向南宫樱声音的方向,眉眼间难得出现的一丝紧张被他凌乱的头发遮得严严实实。
“阿樱,樱花的樱。”
“阿樱。好字。”他放松下来,又转了过去,“你口中的朋友,就是长得不高,但是咋咋呼呼的那个?”
“是他。先生辨人能力真是超群。”
“老子是瞎了,又不是死了。怎的不知道?”
“是在下失言。”南宫樱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他最近心情也不怎么样,不想与这个炮仗多生口舌是非。
不料,那络腮大胡子却将花生米挪到了他的面前,南宫樱有些诧异,还是没有说话。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我的一位老朋友。”他叹了一口气,看向无名碑,像能看见一样。
“就是,坟墓里的这位吗?”
褴褛人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道:“不是他。不过,他也认识。都是兄弟。”
“您这几位兄弟,都死了?”
“死了!”他说完,猛喝一口,又将酒递到南宫樱的面前:“来一口吗?”
南宫樱摆摆手道:“不必了。”
那人咧嘴笑,南宫樱隐约看见他嘴里似乎也有伤痕,难怪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想来嗓子也受了刑。
“先生性情中人,想来您的朋友也是性情中人。”
褴褛人点点头,“这是自然!他们一个救我于水火,能在海上战海妖;一个救我于危难,能在阵前杀强敌。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南宫樱心中一震,大战海妖?难道是旧人?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确实没有任何一点旧人的痕迹。
“您说的这两位朋友,可是一个姓房?一个姓刘?”南宫樱试探着问道。
络腮胡子已经喝得有些发热,他摇动着手中的酒瓶,伸手指着无名碑说道:“对!就是他!刘一刀!”
南宫樱看着眼前的络腮胡子和坟墓,感到手脚有些发麻,似乎天地都开始旋转起来。他隐隐约约听到眼前这络腮胡子的声音:“果然,将军大战海妖这事,在朝歌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房将军是功臣!怎会是怪物!信口胡说!信口雌黄!我看现在那女皇帝,才是怪物!”
褴褛人滔滔不绝:“她一个养在深宫的柔弱公主,怎么陡然间就拥有了神力?不是怪物是什么?不仅污蔑将军,竟然还在民间暗行掏心之事!这是一个国君该做的事情吗?去他奶奶的!来呀!杀了我呀!杀了我!”
南宫樱感受到眼前的真实,他伸手拉住面前这个络腮大胡子。那人赶紧将手抽回去,吼道:“干嘛?!”南宫樱紧紧攥着那只枯萎无力的手,掀开他头上的乱发,声音颤抖地叫道:“樊大……樊廷彪……”
樊大心中一紧,安静下来。这世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除了……
除了将军。
他不是像将军,他就是将军。
樊大将头转向另一边,哽咽着不发一语。
“是因为我,是我让你受苦了。是我……对不起你。”南宫樱看着面前形容枯槁的樊大,心痛万分。他才二十五岁,身强体壮、豪气干云的年龄,怎么会落得这般模样?还有刘一刀,又是怎么死的,怎么这石碑上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樊大将手中的酒瓶递到南宫樱面前,南宫樱接下酒瓶,他才笑了笑道:“若不是将军,樊大和老母早就命丧黄泉。将军对樊大,只有恩情,谈何受害?害我的,害将军的,还有害一刀的,是那些无良鼠辈!我只恨现在拖着这无用之躯,不能将小人杀之而后快!将军切莫因此自责。樊大本以为此生再也无缘见到将军,今日我们三人,竟还能在此团聚,已然是了无遗憾!”
樊大骨子里的血性还是和当年南宫樱遇到他的时候一样,南宫樱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三人还一起喝酒吃肉,不到一年时光,竟已物是人非至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刀又是怎么死的?”南宫樱问道。
樊大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将军还记得,年初在东极海吗?”
“是,”他当然记得,“后来我被人救起,回到朝歌。一刀说你一直在海边找我。”
“对,我在海边找了几个月,也没有见到将军的身影。我也以为你或许已经尸藏大海时候,收到了朝歌的来信。信上说你已经回来,而且还即将成为驸马,当时可把我给高兴坏了。”樊大的嘴角微微上咧,扬起一个干瘪的笑意。
南宫樱记忆窜回成婚那日,感到无限的无奈唏嘘,“可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朝歌了……”
“是。我快马加鞭赶回朝歌,还是没能赶上。”他看着刘一刀的无名碑,“我到的时候,神庙广场上死的死,伤的伤,朝歌禁军正在收拾残局。我找到躺在地上的一刀,趁着混乱,将他带了出去。后来,没过几天,朝歌便四处传着关于将军的流言,一刀也成了通缉榜上的要犯。”
南宫樱不用问也知道无非是关于他身份的流言,不过他不知道,三界后来筹备杀他,就是从那些流言开始的。南宫樱想起后来在不寿山烂若肉泥的自己,他那时自顾无暇,没想到这些人连一刀都不放过。
樊大接着说道:“我问一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知道,只记得那些人要逼你交出什么东西。”
“是神之心。”
“对,是这个东西,他们断然是为了这东西才诬陷将军。除了一刀外,从前的旧部也都被他们以各种名义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是我害了他们……南宫樱看着刘一刀的坟头,心中自责。他双手捂住脸,搓了又搓,胸中似有一口叹不完的气。
樊大继续说道:“再后来,四处都查不到将军的消息,一刀的母亲又突然病重,我们便隐姓埋名,在郊外找了一个小院子住下来。那时,一切风波平静下来,我们也好好地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樊大空洞的脸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南宫樱不忍搅扰他的回忆,默默在一旁坐着。
少顷,樊大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浮起恨意,“都怪她!是她害了一刀!”
“谁?吕舒荣?”
“是!就是她!当今荣帝!她登基后不久,就开始在民间寻访生辰是七月初七的人!”
“她寻这些人干什么?”
“当然是剖取心肝,维持她的功法!她靠着神功篡权,可这一朝修来的功法,能是什么正派法术?她一登基便要日日要靠着活人的心维持她这功法。”
原来是为了维持功法……南宫樱想起沉池曾经说过吕舒荣身上这颗心,必定是灵力高强的人仿制,只需过些日子,便能见分晓。如今看来,已见分晓。她虽靠着假的神之心拥有了神力,却不长久。
“莫非一刀的生辰是七月初七?”南宫樱问道。
“对!”
“七月初七……”南宫樱喃喃,说来说去,他并不了解箴源族,从前不了解,现在更是不了解。那时只以为可以帮助他修正血脉,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多诡谲的秘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日日剖人心肝这样的事情,竟然是从前那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做出来的。尽管她,现在已经是荣帝了。
他到底是不知道她了,还是从未知道她?
“可是既然你们已经隐姓埋名,想来朝廷的户籍上,也是查不出一刀生辰的。他们又怎么知道的?”南宫樱问道。
樊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其实本来,也是不知道的。户籍上的刘一刀原是死了,只是那时伯母病重,每日药水不断,其中又有几味药材较为名贵,以我们卖力气挣的那一点儿收入,早已经是入不敷出。”
樊大顿了顿,将心底腐朽的枝丫挖出来:“不巧便不巧在,有一日一刀去药铺赊药,那掌柜的告诉他一个挣快钱的办法。他说东市一个老医师的诊所正在招一批出生在七月初七的人,只要帮他试药,便以黄金百两答谢。不过,需要在那老医师的医所待上一段时间,服完整个疗程。”
南宫樱的眉头越皱越深,这是行骗!利用百姓的穷苦行骗!
樊大垂下头捂住自己的脸,声音颤抖地继续道:“他回来后告诉我这事,我也没有多想,还以为是挣钱的好机会,我还、还问他医师收不收四月出生的人……没想到后来,百两黄金按时回来了,他却没有回来。”
樊大满脸哀泣,他攥起拳头,狠狠地捶向地面:“是那个恶毒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一开始就没有什么要试的药,他们将人骗走,就是骗去死!他们要的就是人命!事后她再用这百两黄金堵住诸多人的嘴,让人把自己家人的骨头吞下去!”
南宫樱胸中绞痛无比,他没想到事中还有这么多的心酸曲折,他看着樊大,过了半晌才问道:“所以你这一身伤,也是因她?”
“是她!我樊大怎么可能将自家兄弟的骨头咽下去!”樊大义愤填膺,他抓住南宫樱的手,空洞的眼眶中溢出血来,“但是,但是将军,我也不是有骨气的人……”他声音颤抖,“我也没有骨头……我没用,将军……”
南宫樱也紧紧握住他的手,都过去了,别着急,慢慢说。
“我……我那时确实也没有钱了……可是伯母的病又实在不能再拖。我便只能……只能收下那脏钱。那时我还想着,可能真如他们所说,再过一段时间,一刀就回来了……直到一个月后,还没有一刀的动静,我才察觉事情不对劲。将军,我早该察觉的,我应该察觉的,我本来,是察觉到了的。”
樊大声音悔恨哀泣,坟头白雪为之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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