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宵晴刚从工地回来,历经数月艰苦卓绝的开山辟路、河道导流,桐城水利工程终于迎来了最关键的阶段。
鬼哭涧预设坝址范围内的覆盖层和风化岩体已被彻底清除,露出坚固完整的基岩。两岸坝肩也按设计坡度进行了削坡处理,形成了稳定的嵌固面。坝基下游设置了集水井和排水沟,持续抽排渗水。依据坝体轮廓线,大型木制模板和坚固的脚手架系统已搭建完毕,准备迎接浇筑。
按照霍宵晴确定的配合比,利用本地优质河沙和特定粒径的碎石,并尝试添加了少量本地发现的天然火山灰材料以增强后期强度和抗渗性。
万事俱备,只待浇筑。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在十八局的监理下,工程但凡出了点问题,他们就会积极介入。十八局虽无官方背景,只是一介民营机构,也没有官府位高权重的人保驾护航,可是偏偏就是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每个人都特别有种,火力全开,毫无顾忌,将监理职责履行得一丝不苟。尤其是在面对关系户扎堆的青阳营造行时,他们更是拿出了抢饭碗的劲头,紧盯每一个环节。
在进行坝肩岩体加固,安装系统锚杆时,青阳营造行采用先注浆后插杆的新工艺,以确保注浆饱满密实,增强锚固力。
十八局的人对此法颇为赞叹,也虚心请教学习。但是赵铭却小人之心,他虽然是个公子哥不学无术脑袋空空,但在工地上混久了,跟着这些工友日夜相伴的,怎么着也都会一点,算略懂皮毛,也知道保护知识产权,梗着脖子抵抗十八局偷师。
就在这时,白代坤再次展现了他和事佬的本色。白代坤简直是全东寰最会做人的管事了,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搁谁面前都把姿态摆到最低,给别人戴高帽,在别人那儿博好印象。他主动调和两团队的关系,将技法倾囊相授,引来十八局的改观。
十八局的年轻工匠小李私下感叹:“我觉得这个白管事倒是很通情达理啊,没有那些臭少爷毛病!”
小翟也附和:“是啊,比那个赵铭强多了!”
邱钻望沉迷于专业知识的海洋中。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
然而和谐的表象下暗流涌动。在一次对坝基排水盲沟的验收中,十八局发现其使用的碎石粒径偏小,不符合他们手中的《河防通议》规范,容易在长期渗流下被细沙堵塞,影响排水效果,不予通过。
白代坤却拿出一份文书抄本,解释道:“邱工明鉴,您手中的是旧版。去年工部已颁下新规,考虑到库区泥沙特性,对此处盲沟用料粒径已有调整,放宽了标准。您看,这是抄录的条文……”
“罢了,既然有新规,那你们先按此继续施工。此事关乎重大,我需回头亲自去州府藏书阁查阅一下官刻正本。”
按照章程,监理单位需定期向甲方桐城水利和上级主管部门提交监理月报及关键工序验收记录。
当霍宵晴审阅十八局报送的文书时,她直觉不对劲,但她没有数据库和检索工具,无法立刻核实所谓新规的真伪。单从文书逻辑上看,白代坤的解释天衣无缝。于是她移交给原工部的人核验。
听闻涂中回来了还带了个帮手,只是对方晚上不留寝,白天行踪飘忽不定,霍宵晴平日里要应付的事务太多,一直没有匀出时间去会会这个养鱼专家。
这日傍晚,霍宵晴在回廊下与杨慧竹迎面遇上。廊道狭窄,避无可避。
终是霍宵晴先主动打破了沉默:“慧竹——”
“最近水利处又添了不少人手,伙食部可还忙得过来?要不要再添些人手?”
杨慧竹:“不用,忙得过来。”
她脚步未停,无意交谈。
霍宵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微皱,只得转身继续前行。
她还没用晚饭。
原先负责厨事的张嬷嬷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已告老还乡。庄婶家中临时有事,这几日也回去了。此刻早已过了饭点,霍宵晴不愿再劳烦他人。自打桐城水利的公廨建成后,他们一应人员都入住其中,公廨虽功能齐全,却未设厨房。平日用饭,要么去县衙的大厨院,如果工程实在进展到关键时候,他们便直接在工地上等候送饭的队伍……
霍宵晴信步走到县衙厨房,见里面有腌鱼和蟛蜞汁,她便就着现成的材料,兑水烧汤,下了把面条。热汤滚过,腌鱼的咸鲜与蟛蜞汁独特的酵香融合,倒也是十分诱人。
这海鲜面条还挺香的。
“谁?是谁在厨房?”一个略显虚浮的声音传来。
庞福也饿的够呛,闻着味道就找来了。他看见是霍宵晴在吃面,又是馋又不敢开口。
“锅里还有点?你要吃吗?”霍宵晴抬眼问道。
既然对方开了口,庞福自然不客气了,连忙应声,动手将锅底面汤全扫荡进自己的碗里。
庞福这些时日着实有些凄惨。当初自告奋勇留在桐城当了个衙役,本以为好歹是份公门饭,谁知衙役的餐食供给有限,他饭量又大,常常半饥半饱,睡眠也因差事繁杂而不足。县衙里的老吏们知道他不过是个押送流犯的低阶官差,不回都城复命,死乞白赖留在这里,言语间不免带些轻视,有意无意地孤立他。后来他转入工程队,除了身宽体胖力气尚可,技艺样样不如人,几个月下来,非但没享到福,反而折腾得黑瘦了不少。
他眼下对霍宵晴是又是畏惧又是嫉妒。他自然不敢与霍宵晴再多接触了,如果说自己曾经有过私心,想着霍宵晴有找水治水能力,将来能借她的能力攀附升迁,不过那也是到达桐城之前的想法。
他这人看着蛮横,实则外强中干,怂的一批,从不敢主动生事,当初强行留在桐城县衙大概已耗尽了他此生最大的勇气。以往他跟着其他官差混时,也多是唯唯诺诺,人云亦云。他这人没什么主见,惯会狗仗人势,瞪着一双大圆眼虚张声势。
他和霍宵晴之间也确实是有血仇横亘。当初押送人家时,他也没少跟在其他官差后面欺凌霍家女眷,最终霍家女眷也都被他们给杀了,若不是最后霍夫人拼死相救,霍宵晴疯了一样反抗,恐怕他们二人如今也只能活下一个。每每思及此,庞福便觉脊背发凉。
霍宵晴如今也是有安西王撑腰,这更让庞福觉得世事荒谬。
说来也奇怪,当初要对霍家斩草除根的是他,现在要保霍宵晴的也是他,好赖都让他一个人当了。
霍宵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想和他交谈。敌人就算放下屠刀也抹去不了他们曾经痛下杀手的证据,能分他一口面吃已是她仁至义尽了。
但是她也知道,庞福并非她真正的敌人,他不过是权力倾轧下的一把刀,背后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她其实也很害怕面对庞福,只要看见他,那段流放的记忆就会不断翻涌,还有霍夫人濒死之际的模样……那些画面让她觉得现代生活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了,仿佛她本就是属于这个时空的,彻头彻尾成了东寰的霍宵晴,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女博后霍宵晴。
那是她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封建社会视人命如草芥的残酷,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以命相护的炽热亲情。为了保护至亲之人拼死相救,她第一次接触到如此真诚的爱护,她也很愧对这份爱护,于她而言,她始终是自私的,可能这辈子也做不到为他人如此牺牲。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吃着面。虽然两个饥饿的人都填饱了肚子,可是却都没能好好品尝,他们心思各异,谁也没能真正品尝出食物的滋味。
霍宵晴吃完了面,拿着碗要去洗,庞福见状出声拦道:“霍工,放着吧,我来收拾。”
许是心中积压了太多的愧疚,加上长久无人倾诉,庞福此刻竟莫名产生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但他找错了对象。
霍宵晴绝对不是个好的倾诉对象,她没法做到对谁都一视同仁充满耐心。
“我要去鱼室,你的事情以后再谈吧。”
庞福知道霍宵晴对自己有气,两人的身份地位如今发生调转,她恨自己那是毋庸置疑的,自己手上也沾了她霍家人的血……
“对不起。”他说,“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避着不敢见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霍家女眷。”
道歉能让逝去的人死而复生吗?
霍宵晴不作回应,这不过是仗势欺人者失势后惯用的乞怜伎俩。
“如果你真想弥补,那就告诉我,当初你们是奉谁的命令痛下杀手的?”
“这……”
见对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她心中陡然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和荒谬感。
如果没有幕后主使,那意味着可能只是那几个押解官差一时兴起草菅人命的玩笑?
又或者说,就是没有冤屈,就是死得其所。那她想要为霍家翻案的构想岂不是一场笑话?
她控制不住的期待着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答案。
“没、没有人指使的……”
得到这个答案,霍宵晴不意外,但是也不满意,不管怎么样,她都说服不了自己接受。
一股巨大的虚无感向她袭来。所谓的理想、专业、热爱的事业,或许能带来一时的干劲和斗志,但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让人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与摆烂的情绪中
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永远都回不去了,要一直困在这个时空,那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去他妈的水利工程!
霍宵晴突然很想戴着她的降噪耳机,在一个安静舒适的房间里睡一个无人打扰的甜美午觉。醒来后,她可以去国家图书馆查查资料,傍晚约上三五好友去鼓楼西大街的小馆子吃顿涮肉,或者看一场最新上映的电影……
她真的无比怀念现代生活。
巨大的失落和对现实的厌恶,让她口不择言:“你的意思就是,是你们故意杀人杀着玩的?那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道歉,想求得我的原谅,那你就去死吧!去地下问问他们原不原谅你?”
霍宵晴说着突然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匕首。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反正你们杀她们的时候也没心软,我又何必有所畏惧?”
她好像真的疯了!
她的眼神充满狠戾,仿佛真的会下一刻就刺下去。
庞福惊慌中将碗扫落在地,碎裂声一如前些时日让他去山里放炸药孤注一掷那般,响亮又吓人。当时那近在咫尺的轰鸣让他真的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了。
人在直面死亡威胁时,恐惧会压倒一切,往往口不择言。
“是安西王殿下!是他的授意!是他要对霍家斩草除根!”
霍宵晴闻言顿了下,冷笑着收回匕首,顾左右而言他。
“我会告诉张大人碎掉的这个碗,从你衙役的工钱里扣。”
她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了鱼室。鱼室里,容岁青正在往鱼池里撒着散发着清苦气味的粉末。
霍宵晴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十分面熟,但又想不起来相关的回忆。
霍宵晴敛衽一礼:“你就是容公子?你好,我是霍宵晴。”
容岁青放下手中的药囊,拱手还礼,目光清润:“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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