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西面有处雁门山,山上土石瘠薄,枯枝败叶散了一地。
也不知哪里有什么风水坏了,这山几十年如一日地干枯,树还能活。
虞君骁有些新奇地掰着树枝,一步一步踏着残枝的脆响走过山路。
梁昭跟在后面。
今日被虞君骁叫来,见到了债主头子定边侯,还挺慈祥。
侯爷今日话不多,拍了拍梁昭的肩,示意他走在前面。
梁昭揉揉眼睛,踩过虞君骁踩过的残枝,没有响动。
半山腰上有处破败的小院,屋顶歪了一块,外围的篱笆下长了一圈小白花。
篱笆七扭八歪地缠在木棍上,小矮门耷拉着,关不紧。
虞世南伸出脚轻踢了篱门,屈尊降贵地进了院子。
两个少年跟着进了院子。
虞世南吆喝了一声,四处张望着,眼中微有波动。
梁昭和虞君骁并排而立,睁圆了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们从未听说过雁门山上住着人。
残败的屋内走出一个半老的男人,头发蓬垢,腰已经弯下去了。
半睁不睁的眼睛上糊了片黄白的眼垢,嘴角还沾着点不知留了多久的饭渣。
怎么看都不像是和定边侯有交集的人。
虞世南感慨地笑了笑,似是叹息。
“你都老成这鬼样儿了。”
老鬼淡淡飘来一眼,语气平平,
“你儿子都长成大人模样了,还以为自己是俊俏儿郎呢。”
虞世南摸了摸随着岁月渐渐鼓起的将军肚,贼笑两声,
“嘿!嘴真毒!这几年功力见长。今日我来找你要把枪,儿子!来拜见你师叔,请他送把趁手的兵器。”
老鬼清清嗓,睁开眼睛看看他身后的虞君骁,
又看看旁边的梁昭,老神在在地合眼等着。
虞君骁盯着他蓬乱胡须中的一块污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毫不客气地嫌弃他。
“师叔,你该洗把脸了。”
师叔本叔睁开眼,没理会虞君骁。
“你儿子挺会礼道啊,咱俩成孙子了。”
“可别,你是孙子。”
虞世南同他说了短短几句话,疏离之感就没了。
年少那股轻狂气从背后升腾而起,曾经在军营对骂到红了脸,如今却感觉畅快。
师叔嘴角勾了一边,堪堪挂着,瞧着有些不屑。
虞世南浑身舒爽,拉过梁昭说道,
“对了,还有这小子。我这次回玄都,就是为了同他兄长闹一场。”
男人扫了一眼,目空一切地问道,
“谁?”
虞世南粗喘了两声,有点气,
“你不下山?先帝亲自提拔上来的年轻宰相,梁昀。”
“先帝?”
老鬼眼中现出显而易见的茫然,挂着眼垢的眯缝眼睁开,倒也不小。
虞世南如鲠在喉,半晌叹了口气,
“待会儿与你细说,先让你侄子挑把枪玩。”
老鬼摇摇晃晃地进了屋,虞君骁被梁昭推了一把,有些好奇地进屋。
屋里的木具已经有些年头了,被污垢尘土和了泥包裹着。
直钻鼻腔的腐烂气味迎面给了虞君骁一个重击。
他忙不迭转身,推开要进门的梁昭。
“阿昭,别进来。”
梁昭站在他身后不远,隐隐闻到一股腥腐味儿,不假思索退了回去。
虞君骁摒弃跟上去,在屋内待久了,还真有些适应了。
屋内摆设极少,只穿过一处门就到了放兵器的角落。
杂七杂八地堆着矛枪斧钺,落叶泥土在地面堆成小山,竟然还有一个烂出破洞的衣裳!
虞君骁惊呆了,眼睁睁瞧着师叔把衣裳扒拉到角落,从废铁堆里挑出把长枪来。
“好小子,接着!”
男人穿着一身过于肥大的衣裳,显得瘦筋筋的。
力气还不小,单手握枪掂了掂,对着虞君骁轻抛出去。
虞君骁生怕枪上有什么蛆虫,脸部肌肉抽动一下。
还未想好接不接,那柄长枪就被扔了过来。
枪很长,如今的年纪还小,个子不及长枪高。
他慌乱中伸出手,被枪撞了,后退半步站定。
“哎……”
虞君骁下意识想扔出去,眼前闪过一道银亮的白光。
这枪是干净的,他站直身子抱起长枪。
是把好枪。
男人笑了笑,暗哑平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虞君骁的耳朵。
“日后好好练枪,长高个子。”
虞君骁听了一愣,这种带着长辈期望的亲和话他听了不少,没料到能从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师叔口中听到。
说完,男人毫不停留,径直出了屋。
等虞君骁费劲地托起长枪,扛着走出屋舍时,虞世南已经跟着男人去了另一间。
梁昭站在老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扣着树皮。
虞君骁得了枪,献宝似的凑过来。
“咱俩耍枪呗!”
梁昭捞过长枪,一时没捞动。他收了手,揣着袖子问,
“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用的?”
“这是真枪,长大了总归能用上。”
虞君骁兴高采烈地比划着,
“等我长大,我要上阵杀敌,多威风啊。”
他扔了枪,比划了一个一刀劈下的动作。
梁昭双手抱枪,没让落到地上。
“试试这枪威力如何?”
虞君骁对着长枪左摇右晃地看,嘶了声。
“这长枪我一人用不到妙处啊。”
梁昭瞧见对面有个石桌,堆积了许多尘土。
他指了指那个石桌,示意虞君骁站上去。
虞君骁不明就里,轻巧一跳就上了桌,留下几个脚印。
梁昭扛着长枪,举起来递给虞君骁,
“来!”
虞君骁接了枪,和跳上来的梁昭一起握枪。
“你瞧那个老槐树。”
虞君骁定睛瞧着,老槐树干涩的枝干上横下来一支断了半截儿的枯枝。
“咱们把那枯枝砍下来。”
梁昭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口里喊着口号。
长枪在瓦蓝的晴空上晃了晃,随即流星一样飞了出去,劲风扬起两人的头发。
这厢虞世南正搜肠刮肚回忆着玄都这些年的大事小事。
“我身在燕州,玄都的事记不清了。你是老皇帝仙逝第二年走的,是吧?”
见人点头,他沉思片刻,说道,
“自打你走了,太子登基,胡万全横行了十几年,被那年的状元郎找见了错处,全府斩首。这状元郎是当今右相,胡万全手下有个尤载崇,见局势大变,立即向陛下投了手中的罪状,步步登攀,爬上了左相之位。”
虞世南喘了口气,
“如今,先帝……你皇侄染病走了,新帝还被幽禁在宣德殿,谁的面也不见。”
老鬼花了好半晌才明白好友的话,混沌的眼中蹦出泪来,浸湿了眼翳。
“渊儿……走了?”
“ 从小的胎病,”虞世南叹了口气,
“先帝还未有子嗣,新帝同君骁的年纪差不多。”
楚笙捏着手掌厚茧,没有说话。
虞世南今天有一箩筐的话要说,清了清嗓接着说道,
“如今皇室可就新帝和你撑着了,平乐,跟我进城,帮上一帮。”
昔日好友这么说了,楚笙牛头不对马嘴地问,
“那孩子叫什么?”
“叫澜。”
“……是个好名字。”
两人都没有说话,虞世南破天荒地沉默下来。
屋内霉味更重,楚笙不安地双手交握,每个毛孔里都带着局促。
日光沿着窗扇洒进来,照清屋内飞旋的微尘。流光在两人周身跑了一遭,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兄弟们还好?”
“北戎人这几年更嚣张了,每日都得步兵设防。我这次回玄都的事没泄出去,生怕他们趁我不在大举发兵。正远……两年前在战场上被北戎人害死了。他儿子还小,被我带到侯府养着了。”
“……不帮。”
楚笙眉眼耷拉下来,接上了好久前的话茬。十几年物是而人非,他不敢入世了。
虞世南没多劝,只说道,
“当年就连我都受不了你,正远替你说了不少好话。”
“代我多给他烧几束香。”
“平乐,你狠心让一个孩子应对豺狼虎豹吗?”
虞世南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老头,觉得记忆里挑剔孤傲的小王爷已经和眼前这人毫无干系了。
岁月蹉跎,当年三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渐渐远了。
“当年送去南疆的女娃娃是渊儿胞妹,皇室子嗣也不算是独苗苗了。”
虞世南哼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不碍你的眼!”
话音刚落,巨物撞击的声音传进来,树叶哗然作响。
两人猛的起身,出屋一瞧,老树的树干横倒在院内,挡住了去路。
纵横交错的枝桠越过低矮的篱笆,直伸到院外的巨石上。
虞世南朝着被塞满的小院吼了一声,觉得浑身的血都停了,五脏六腑跟着嗓门抖了一抖。
“虞君骁!梁昭!”
两个小子挂着满头的绿叶探头出来,形容狼狈。
虞君骁拖着半块残破的锦布,露出的裤子上多了几块土渍。
梁昭比他好些,只是脸色有些差,头上插了一根巨大的枯枝。
虞世南松了口气,招手让他们过来。
虞君骁带着梁昭爬上树干,纵身一跃跳到跟前来。
老鬼的眼已经睁圆了,愕然盯着面目全非的院子。
虞世南拍了拍儿子的头,觉得适才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发泄出来了,低声道,
“同你师叔赔个礼。”
虞君骁干脆利落地垂下头,大声道,
“对不住!师叔,你的枪太厉害了。”
楚笙木然盯着干涩的树皮,没做反应。
虞世南挂了笑脸,十分灿烂,
“对不住了兄弟!”
三人灰溜溜地走了,路边有处鸡窝,肥美的老母鸡挪开屁股,露出一个光洁的蛋。
虞君骁扛着枪行动不便,冲鸡蛋努了努嘴,
“阿昭,这鸡蛋养来斗鸡正合适。”
梁昭弯腰拾起,捧着继续走。
定边侯瞧着好友的鸡蛋,在心里念叨了几声“对不住”。
梁昭不嫌鸡蛋脏,撩起袍角擦去一点褐色的秽物,定边侯瞧了就偷偷摸摸躲远了。
“你们想吃鸡蛋啦?”
虞世南猜不透孩子的心思,询问道。
虞君骁提醒他,
“你太俗,我们要养斗鸡。”
虞世南被呛了一下,朗然笑道,
“那耗的功夫可不少。”
虞君骁傻笑了两声,露出一排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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