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雁门山

玄都西面有处雁门山,山上土石瘠薄,枯枝败叶散了一地。

也不知哪里有什么风水坏了,这山几十年如一日地干枯,树还能活。

虞君骁有些新奇地掰着树枝,一步一步踏着残枝的脆响走过山路。

梁昭跟在后面。

今日被虞君骁叫来,见到了债主头子定边侯,还挺慈祥。

侯爷今日话不多,拍了拍梁昭的肩,示意他走在前面。

梁昭揉揉眼睛,踩过虞君骁踩过的残枝,没有响动。

半山腰上有处破败的小院,屋顶歪了一块,外围的篱笆下长了一圈小白花。

篱笆七扭八歪地缠在木棍上,小矮门耷拉着,关不紧。

虞世南伸出脚轻踢了篱门,屈尊降贵地进了院子。

两个少年跟着进了院子。

虞世南吆喝了一声,四处张望着,眼中微有波动。

梁昭和虞君骁并排而立,睁圆了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他们从未听说过雁门山上住着人。

残败的屋内走出一个半老的男人,头发蓬垢,腰已经弯下去了。

半睁不睁的眼睛上糊了片黄白的眼垢,嘴角还沾着点不知留了多久的饭渣。

怎么看都不像是和定边侯有交集的人。

虞世南感慨地笑了笑,似是叹息。

“你都老成这鬼样儿了。”

老鬼淡淡飘来一眼,语气平平,

“你儿子都长成大人模样了,还以为自己是俊俏儿郎呢。”

虞世南摸了摸随着岁月渐渐鼓起的将军肚,贼笑两声,

“嘿!嘴真毒!这几年功力见长。今日我来找你要把枪,儿子!来拜见你师叔,请他送把趁手的兵器。”

老鬼清清嗓,睁开眼睛看看他身后的虞君骁,

又看看旁边的梁昭,老神在在地合眼等着。

虞君骁盯着他蓬乱胡须中的一块污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毫不客气地嫌弃他。

“师叔,你该洗把脸了。”

师叔本叔睁开眼,没理会虞君骁。

“你儿子挺会礼道啊,咱俩成孙子了。”

“可别,你是孙子。”

虞世南同他说了短短几句话,疏离之感就没了。

年少那股轻狂气从背后升腾而起,曾经在军营对骂到红了脸,如今却感觉畅快。

师叔嘴角勾了一边,堪堪挂着,瞧着有些不屑。

虞世南浑身舒爽,拉过梁昭说道,

“对了,还有这小子。我这次回玄都,就是为了同他兄长闹一场。”

男人扫了一眼,目空一切地问道,

“谁?”

虞世南粗喘了两声,有点气,

“你不下山?先帝亲自提拔上来的年轻宰相,梁昀。”

“先帝?”

老鬼眼中现出显而易见的茫然,挂着眼垢的眯缝眼睁开,倒也不小。

虞世南如鲠在喉,半晌叹了口气,

“待会儿与你细说,先让你侄子挑把枪玩。”

老鬼摇摇晃晃地进了屋,虞君骁被梁昭推了一把,有些好奇地进屋。

屋里的木具已经有些年头了,被污垢尘土和了泥包裹着。

直钻鼻腔的腐烂气味迎面给了虞君骁一个重击。

他忙不迭转身,推开要进门的梁昭。

“阿昭,别进来。”

梁昭站在他身后不远,隐隐闻到一股腥腐味儿,不假思索退了回去。

虞君骁摒弃跟上去,在屋内待久了,还真有些适应了。

屋内摆设极少,只穿过一处门就到了放兵器的角落。

杂七杂八地堆着矛枪斧钺,落叶泥土在地面堆成小山,竟然还有一个烂出破洞的衣裳!

虞君骁惊呆了,眼睁睁瞧着师叔把衣裳扒拉到角落,从废铁堆里挑出把长枪来。

“好小子,接着!”

男人穿着一身过于肥大的衣裳,显得瘦筋筋的。

力气还不小,单手握枪掂了掂,对着虞君骁轻抛出去。

虞君骁生怕枪上有什么蛆虫,脸部肌肉抽动一下。

还未想好接不接,那柄长枪就被扔了过来。

枪很长,如今的年纪还小,个子不及长枪高。

他慌乱中伸出手,被枪撞了,后退半步站定。

“哎……”

虞君骁下意识想扔出去,眼前闪过一道银亮的白光。

这枪是干净的,他站直身子抱起长枪。

是把好枪。

男人笑了笑,暗哑平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进虞君骁的耳朵。

“日后好好练枪,长高个子。”

虞君骁听了一愣,这种带着长辈期望的亲和话他听了不少,没料到能从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师叔口中听到。

说完,男人毫不停留,径直出了屋。

等虞君骁费劲地托起长枪,扛着走出屋舍时,虞世南已经跟着男人去了另一间。

梁昭站在老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扣着树皮。

虞君骁得了枪,献宝似的凑过来。

“咱俩耍枪呗!”

梁昭捞过长枪,一时没捞动。他收了手,揣着袖子问,

“这是我们这个年纪用的?”

“这是真枪,长大了总归能用上。”

虞君骁兴高采烈地比划着,

“等我长大,我要上阵杀敌,多威风啊。”

他扔了枪,比划了一个一刀劈下的动作。

梁昭双手抱枪,没让落到地上。

“试试这枪威力如何?”

虞君骁对着长枪左摇右晃地看,嘶了声。

“这长枪我一人用不到妙处啊。”

梁昭瞧见对面有个石桌,堆积了许多尘土。

他指了指那个石桌,示意虞君骁站上去。

虞君骁不明就里,轻巧一跳就上了桌,留下几个脚印。

梁昭扛着长枪,举起来递给虞君骁,

“来!”

虞君骁接了枪,和跳上来的梁昭一起握枪。

“你瞧那个老槐树。”

虞君骁定睛瞧着,老槐树干涩的枝干上横下来一支断了半截儿的枯枝。

“咱们把那枯枝砍下来。”

梁昭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口里喊着口号。

长枪在瓦蓝的晴空上晃了晃,随即流星一样飞了出去,劲风扬起两人的头发。

这厢虞世南正搜肠刮肚回忆着玄都这些年的大事小事。

“我身在燕州,玄都的事记不清了。你是老皇帝仙逝第二年走的,是吧?”

见人点头,他沉思片刻,说道,

“自打你走了,太子登基,胡万全横行了十几年,被那年的状元郎找见了错处,全府斩首。这状元郎是当今右相,胡万全手下有个尤载崇,见局势大变,立即向陛下投了手中的罪状,步步登攀,爬上了左相之位。”

虞世南喘了口气,

“如今,先帝……你皇侄染病走了,新帝还被幽禁在宣德殿,谁的面也不见。”

老鬼花了好半晌才明白好友的话,混沌的眼中蹦出泪来,浸湿了眼翳。

“渊儿……走了?”

“ 从小的胎病,”虞世南叹了口气,

“先帝还未有子嗣,新帝同君骁的年纪差不多。”

楚笙捏着手掌厚茧,没有说话。

虞世南今天有一箩筐的话要说,清了清嗓接着说道,

“如今皇室可就新帝和你撑着了,平乐,跟我进城,帮上一帮。”

昔日好友这么说了,楚笙牛头不对马嘴地问,

“那孩子叫什么?”

“叫澜。”

“……是个好名字。”

两人都没有说话,虞世南破天荒地沉默下来。

屋内霉味更重,楚笙不安地双手交握,每个毛孔里都带着局促。

日光沿着窗扇洒进来,照清屋内飞旋的微尘。流光在两人周身跑了一遭,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兄弟们还好?”

“北戎人这几年更嚣张了,每日都得步兵设防。我这次回玄都的事没泄出去,生怕他们趁我不在大举发兵。正远……两年前在战场上被北戎人害死了。他儿子还小,被我带到侯府养着了。”

“……不帮。”

楚笙眉眼耷拉下来,接上了好久前的话茬。十几年物是而人非,他不敢入世了。

虞世南没多劝,只说道,

“当年就连我都受不了你,正远替你说了不少好话。”

“代我多给他烧几束香。”

“平乐,你狠心让一个孩子应对豺狼虎豹吗?”

虞世南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老头,觉得记忆里挑剔孤傲的小王爷已经和眼前这人毫无干系了。

岁月蹉跎,当年三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渐渐远了。

“当年送去南疆的女娃娃是渊儿胞妹,皇室子嗣也不算是独苗苗了。”

虞世南哼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不碍你的眼!”

话音刚落,巨物撞击的声音传进来,树叶哗然作响。

两人猛的起身,出屋一瞧,老树的树干横倒在院内,挡住了去路。

纵横交错的枝桠越过低矮的篱笆,直伸到院外的巨石上。

虞世南朝着被塞满的小院吼了一声,觉得浑身的血都停了,五脏六腑跟着嗓门抖了一抖。

“虞君骁!梁昭!”

两个小子挂着满头的绿叶探头出来,形容狼狈。

虞君骁拖着半块残破的锦布,露出的裤子上多了几块土渍。

梁昭比他好些,只是脸色有些差,头上插了一根巨大的枯枝。

虞世南松了口气,招手让他们过来。

虞君骁带着梁昭爬上树干,纵身一跃跳到跟前来。

老鬼的眼已经睁圆了,愕然盯着面目全非的院子。

虞世南拍了拍儿子的头,觉得适才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发泄出来了,低声道,

“同你师叔赔个礼。”

虞君骁干脆利落地垂下头,大声道,

“对不住!师叔,你的枪太厉害了。”

楚笙木然盯着干涩的树皮,没做反应。

虞世南挂了笑脸,十分灿烂,

“对不住了兄弟!”

三人灰溜溜地走了,路边有处鸡窝,肥美的老母鸡挪开屁股,露出一个光洁的蛋。

虞君骁扛着枪行动不便,冲鸡蛋努了努嘴,

“阿昭,这鸡蛋养来斗鸡正合适。”

梁昭弯腰拾起,捧着继续走。

定边侯瞧着好友的鸡蛋,在心里念叨了几声“对不住”。

梁昭不嫌鸡蛋脏,撩起袍角擦去一点褐色的秽物,定边侯瞧了就偷偷摸摸躲远了。

“你们想吃鸡蛋啦?”

虞世南猜不透孩子的心思,询问道。

虞君骁提醒他,

“你太俗,我们要养斗鸡。”

虞世南被呛了一下,朗然笑道,

“那耗的功夫可不少。”

虞君骁傻笑了两声,露出一排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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