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听她这么说,霎是不解。
王无歌知道这样很不合理,在她的认知中,狩阳公主与这位驸马应是相敬如宾,情深意笃的——至少前期是这样——看萧挽的反应亦是如此。忽然生硬拒绝他难免生疑......
可是转念一想,那又怎么了,她是公主,公主就该任性妄为,管旁人怎么想。这世上多得是大病之后性情大变的,且让他自己消化自己适应去吧。
“是......下官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吗?”萧挽犹疑道,“殿下为何......”
“没有,只是我......本宫今日身体不适,想一个人睡。”
“殿下身体不适,下官就更应该待在殿下身旁,也好随时照顾,况且......若是传出去了,让旁人以为你我感情生变,总归不妙。”
萧挽一口一个下官,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柔和谦卑。王无歌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实在没理由反驳,没理由反驳那就只好撒泼:“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今天想安静安静,你走吧。”
烛光摇曳、昏暗,她与萧挽无声对峙。她已然清醒过来,抬头看了看萧挽,发现对方面容模糊,看不清表情。
他的肩膀宽阔,挡住了大部分光,站在床边形成一个居高临下的阴影。王无歌忽然发现,他生的好高啊,起码有一米九。
想起史书里有关于他的记载。
萧氏于大舜的势力盘根错节,为首的便是赵王萧明理——萧挽的叔父。南赵为南齐所灭,萧明理作为南赵宗室北上投诚,除开一些勇武的心腹之将,亦带来了他在南赵的匠人班底,有一女名为苏惠,靠一手“回纹璇玑图诗锦”绝技享誉天下。
南北朝并立,官府禁止私人交易,只在边境设立了互市,北方贵族尤爱南货,许多官僚贵族都因“渡淮互市”被治罪。这群人奢靡成风,最爱攀比,以图锦为代表的南方高级货,即便是在南朝也是高级货中的高级货,在北方更加千金难求。
至于掌管织锦工艺的神之说,王无歌不太信这些,她觉得这是一场成功的营销。萧明理其人壮举颇多,作为南降群体,还是汉人,能做到那种地位,必定是个有脑子的。
这些年萧挽与他互为表里,叔侄二人一人在外领兵,避其锋芒,另一人则尚得狩阳长公主,在舜都城内经营,偶有带兵镀金。
阜财里、金肆里,都有他们的产业。加上还有前朝元老城阳王为其背书,令他们在北方胡人贵族中混的风生水起。上至王侯公卿,下到平头百姓,叔侄二人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深得太后恩宠,在太后失势之后也并未像其他后党一样被牵连太多。
萧挽本人则很难单一评价。
正史对他记载不多,除开他由于过于英俊在严肃的史料中也留下了只字片语的描述,剩下为人津津乐道的大都是他与狩阳长公主之间那段鲜血淋漓的爱情故事。
起初王无歌也被这段爱情故事吸引,细看却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一开始萧挽与公主恩爱传为千古美谈,又怎会在短短八年后背叛得那么彻底,如同生死仇人一般?
萧挽原本的身份是南齐豫章王,齐武帝第四子。生母吴淑媛本是前朝宠妃,后因为姿容太过美丽被武帝接手,独占恩宠十几年。
他是武帝最优秀的孩子,天赋异禀、文武双全且完美继承了母亲的优越外表,骄傲地成长到十七岁,所有人都觉得他会是太子的不二之选——就在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母亲与父皇感情突然破裂,具体发生了什么后世无从得知,总之这令他身份忽然变得尴尬。
其实之前就有尴尬的端倪,坊间流传七月生产的他并非是武帝亲生儿子,而是前朝废帝的遗腹子。在武帝和吴淑媛情深意笃的时候,流言并不具备杀伤力,二人也算恩爱典范,直到十七年之后旧事才被重提。
其后事态越发难堪,吴淑媛彻底失宠进了冷宫,精神状况每况愈下,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心理,她亲口对萧挽交了底。
王无歌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站在萧挽视角看去,原本光彩照人的母亲一天天变得神经质,风华不在、体面全无。某日将他单独叫到跟前,神秘兮兮与他说:
“我最骄傲的儿子啊,不知你是否听过那个流言?——说你不是你父亲的亲生孩子,而是前朝废帝的遗腹子——”
萧挽本能感受到话语中的杀机,这么多年他并非全无怀疑。还未来得及反应,母亲下一句话就轻飘飘落了地:
“那不是流言。”
萧挽这人似乎是个天生的演员,得知真相后他表现得异常镇定,白日里一切如常,继续做那个能堪大任的皇子,一到晚上就把自己关在静室,通宵不睡,就这么披头散发的打坐到天明。
除此之外他还偷偷祭祀前朝的先祖,不知是该说血缘纽带强大还是什么,作为齐帝的儿子活了这么多年,齐帝对他不可谓不疼爱,他也从见过亲生父亲哪怕一面,但就在身份被验证的那一夜,他还是忽然倒向了自己真正的父亲。
他虽日日祭拜“真正的”祖先,但还是心有疑虑。后来终于找到了机会,换上平民装扮去到曲阿拜祭他老子的帝陵。
下去之后他命人挖开坟墓,割破自己的手掌,将血洒在尸骨上,看是否会渗入——他的鲜血真的与白骨相融——这段记载十分详细具体,王无歌总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在夸大其词,强行涂抹诡异色彩。
此事若是到此为止,萧挽这个人在王无歌眼中可能只是一个精神状态堪忧、腹黑爱表演的苦命皇子——或许还有一点轻微的变态,她会把这些全都归结为皇族成员不足挂齿的性格缺陷,但他萧挽还做了另一件事——
只他一人的血液似乎缺少对照组,并不足以证明血缘,聪慧的他马上想到了解决之法,他随便点了个仆从上前,一刀割喉,在众人万分惊惶的目光中无比淡定地把血液滴在他老爹白骨上,看是否也能相融——等待许久未见反应——看来他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亡国皇子。
这一验证之后,萧挽内心更加癫狂,就连表面上都有些藏不住,南朝他是一点都呆不下去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远在北方的叔父。
再无任何犹豫,他开始加紧为逃离南朝做准备,期间多次上书请求戍边,但武帝作为南朝有名的活菩萨,与萧挽母亲虽然情谊断绝,却也并不像旁人猜测的那般牵连到他,依旧疼爱他,把他当继承人重点培养,对于戍边请求回回不予批准。
得不到批准令他更加焦灼,对他那个傻白甜的后爹愈发看不顺眼。此后他又在内室铺满沙土,终日里光脚行走,以练出日行千里的足力。同时派人接触已在北舜站稳脚跟的叔父萧明理......
再然后就是发生在大舜的故事了,他与狩阳长公主成婚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感情稳定,安安稳稳苟到武太年间,直到那场覆灭王朝的灾难初见端倪之际,他先一步背叛了大舜。
萧明理复国之心不死,趁着大舜内忧外患,在长安称帝。萧挽则是毫不犹豫带兵投靠,留妻子一人面对贺兰玦的十万大军,凄惨死去。
生父是历史上有名的昏君,认贼作父之后两度背叛,萧挽内心从没有过真正的归属,这种人心理不变态才怪。
至此,王无歌为他定了罪:固然身世可悲,却也并不拥有完美的品格。
王无歌越想越觉得他离谱,无论是在南朝还是北方,无论是在遥远的过去还是八年后的未来,他干的没有一件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现在却......
王无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这个萧挽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可他越是温柔宁静,越是故作谦卑,王无歌越感觉阴恻恻的。
前前后后想了许多,也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神经兮兮了。只是那萧挽人高马大,站那不走,这回又是深更半夜,最脆弱不设防的时间......
僵持片刻,双方都无动作,萧挽忽然低身靠近她——
王无歌经过方才那一番无端联想,心情越发紧张,萧挽这么一动,她更是如惊弓之鸟,刚要大喊——
谁知萧挽只是伸手去够王无歌旁边的枕头。
对方似乎注意到了王无歌的神色,但他只微微叹了一口气:“大概是下官做了什么惹殿下不悦了。殿下若实在不愿意告知,那可否允许下官......可否赏下官一副席垫。”
“?”
王无歌无声望着他,不懂此人的脑回路。搞什么啊,他要打地铺吗?为何一见面就要这样,他要这么符合人设做到这种地步吗。
如此低眉顺眼,显得有些做作了呢。
地面是木地板,其上铺有擀毡,擀毡之上另覆一层栽绒毛毯。帐外碳火烧得旺盛,这种天气也决计冷不到他,他想要以此来标榜尊重和妥协,在王无歌这里是行不通的。
见王无歌没有什么动作,萧挽便将枕头放在榻边不远处,又弯下腰去绕过王无歌取了一床锦被,就这么大剌剌躺在了地毯上。
“殿下伤病初愈,身体尚且脆弱,本不欲打扰,奈何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想着......总归得有个亲近之人在身边。”
殿下不必介怀,下官粗人一个,纵使长夜寒冷,有这一床薄被也足以撑过去。”
王无歌表情古怪看着他表演。
“若殿下偶感不适,下官也好随身侍奉。”
......
“好,随你便。”
再不去揣摩对方心思,王无歌决定继续睡觉。
睡前特地嘱咐,宫人们需得离远些,将重重帷帐放下,只留几盏小灯,为的就是尽量睡得安稳些。
这个萧挽,虽言语谦卑,动作却行云流水,觉不出一丝谦卑。王无歌想到方才被他吓住,觉得万分恼火。
气鼓鼓窝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偏偏这人还是不肯消停。听到王无歌翻身的声音,又道:“殿下可是无法入睡?”
“用不着你管。”王无歌眼睛都没睁开,没好气答道。
下一秒,忽听得身旁一动。那萧挽竟又掀开自己被子一角,伸手就来抚摸她的额头。
“你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王无歌叫道。
“下官......下官还是无法放心。”
“真有病你也摸不出来。”王无歌不知怎地,毫无耐心,“要么睡,要么出去。”
半晌无言。
王无歌心想,是不是自己说的太过分了,刚要扯点别的缓解一下尴尬——
萧挽开口了,语气无波,似乎并不在意王无歌方才所说:“不知是不是下官的错觉,总感觉......殿下与从前......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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