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父母带着襁褓中的我回家了。

可现实比父亲预想得更糟糕。

他们前脚进门,后脚大队干部就差人来收罚款,按照父亲的工资乘以三十六倍来算,需要缴纳三千元。二姐暂时还是不能接回来,若他们知道二姐的存在,就要按六十倍来算了。

这在当时万元户都是大款富豪的年代,可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价数字了。

父亲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他还欠了大几百的外债。

他说:再宽限我们几天,筹够了一定交。

父亲知道即便再宽限几年,他也交不出来。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村里家家户户都超生了,父亲不是头一个。前面有经验的人告诉过他,大队干部的流程都是先要罚款,拉妇女去结扎,罚款交不上就强行把房子拆了,家里的家具全部搬光,再把家中主力抓去关起来,逼迫家人交了罚款再放人。

宽限的这几天,父母把家里所有能搬的东西送到别人家暂放。

煤炭送到了二妈家,桌子送到了大妈家,衣柜送到了隔壁的伯伯家,碗柜送到伯伯家前面的大奶家……

大队干部来拆房的时候,家里连张床都没有。房子搬不走,一家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五个壮汉拿着大锤头把房子拆掉了。

前屋是泥巴堆砌的茅草屋,拆起来很容易,不一会儿,就被夷为废墟土丘。后屋的两间卧室,是父亲婚前和几个伯伯一起亲手建的瓦房。地面是水泥,墙上还糊了石灰石,比茅草屋亮堂许多。屋顶都是父亲一锤一锤装出来的,瓦片排得整整齐齐,在十里八村都是排得上号的漂亮。

这是父亲为结婚准备的婚房。生了大姐以后,父母就在外漂泊,还没怎么住过。

几个壮汉把屋顶掀了,榔头敲着墙壁。水泥做的墙比泥巴做得牢固很多。几人捶得满身大汗,还没拆完。最后留下两面半的墙壁就放弃了。家里能拿走的东西拿走,拿不走的锅碗瓢盆全部砸烂……

父亲说:锅碗瓢盆也就算了,房子砸了,是真心疼,屋顶的隔板都花了心思的,非常牢固,非常漂亮。

晚上,家里除了五口人,和两面还没有倒的墙,什么都不剩了。

古人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个人的穷困潦倒,当时的我家,穷得连‘四壁’都没有了。

幸好还是夏天,不会在外面冻死。只是夏天也有夏天的不好,何家村树木繁盛,夜晚蚊虫乱舞,要是在外面待一夜,能被蚊子叮死。父亲和母亲可以忍受,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一家人只好承了乡亲的情,在别人家打地铺。

母亲和我住在伯伯家,父亲睡在我发小家,奶奶和大姐睡在二妈家。

还没睡安稳,大队干部又带人来抓人了。他们也很了解村民的一贯作风,挨家挨户地搜,弄出了很大动静。

父母白天躲过去了,没承想晚上还来。母亲抱着我无处躲藏,被抓了个正着。

父亲起初藏在发小家的床底下,后来觉得还是不够安全,决定跑出去。发小家是有院子的,院子的围墙修得很高。父亲翻过院墙,逃了出去,可是跳下去的时候,没用上巧劲,脚后跟骨裂了。

房子被毁,家里没钱,还欠了一屁股债,两个劳动主力被抓进去关起来时间又没个准头,再没有人挣钱,这个家就真的完了。所以父亲必须逃出去,他忍痛跑远,躲过了这一夜的抓捕。

母亲抱着我被带到一个满是人的大院子里关了起来。

这里的人没地方洗澡,也没衣服换,热的身上粘不拉唧,小孩的尿布也没办法及时换洗,到处都是馊味、屎味、汗臭味,还不知道关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样下去不行,母亲也很有魄力,只被关了两天。

第二天夜里,她趁看管他们的人睡着,翻过院子的大铁门逃了出去。

声响很快惊动了几人,他们拿着手电筒追了出来。

母亲什么也不管,就一个劲地往前跑。天黑得看不见路,在杂草丛生的荒郊野岭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跑的方向对不对,就一个劲地跑。可是蒙眼跑不过打灯的,眼看着几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母亲心一横,趴在草丛里躲了起来。

母亲说有几次手电筒好像都扫到她了,她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紧抱着我,生怕我这个时候哭了起来。

那一夜,可以说是惊心动魄。

后来,母亲说:大队干部的人是有意放我走的,怕闹出人命。

父亲说:肯定是看在何耀虎的面子上的,说不定人家已经打过招呼了。

何耀虎是何家村唯一一个当官的,在外县当县长,和大伯是亲兄弟。父亲要是考上大学,大概也能和他一样。可是这个当县长的伯伯在我有生之年,从未见他回过村,也不帮扶兄弟,连自己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都不管不顾。老母亲一生都住在那个小得可怜的茅草屋里,葬礼还是父亲给他操办的。

母亲说:不可能,政策正紧,更何况他也不会。

拿着手电筒的几人走后,四周是又静又黑。母亲怕人追上来,但更怕有鬼,提着心动也不敢动地趴在草丛里,任蚊虫叮咬。她保持着抱我的姿势在草丛里趴了一夜,天大亮才敢回家。

灰头土脸的母亲到家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休息,奶奶就给了她四十块钱,叫她去诊所给父亲送去治疗脚伤。

半道上,母亲被一个陌生人撞了一下,等发现怀里的钱没了时,她才反应过来那人是扒手,可那扒手早已不见了。

到了诊所,母亲泪眼婆娑。

父亲问:怎么了?

母亲啜泣:婆婆给了我四十块钱……

母亲哭的话都说不完整,父亲看这光景,就猜到了,问:被偷了?

母亲点点头,哭得更凶了。

父亲笑着说:没事儿,人还在就行。

父亲安慰着母亲,他也很心疼那四十块钱,但是这一大家子还要他来撑着,他不能崩溃。

诊所的医生我小时候见过几次,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长得像**。父亲让我叫他东爹,在我们那的家乡话里,‘爹’的发音是‘爷’的意思。

父亲说:东爹是我们家的恩人。

那段时间,家还是不能回,父亲又受了伤。母亲带着我住在大姨家。父亲住在东爹家,吃东爹的,喝东爹的,衣服也是东爹洗,医药费还欠着。东爹很热心,还经常给父亲打好洗脚水,而且这一住就是三个月。

伤好以后,父亲在入冬前简单修好了房子。

后来计划生育政策松了,不再抓人,交不上去的罚款也不了了之,超生的孩子也可以上户口了。

父母就把二姐接了回来,上户口的时候她已经五岁了。

说到这,我还给外婆插叙了一个小故事。

说起来二姐和外婆是最亲的。二姐第一次被接回家时,哭得可厉害了,喂饭也不吃,哄也哄不好。回来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父亲又只好把她送回去了。

外婆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说:亲什么亲,都是没良心的!

外婆最后的日子里,去和她唠嗑最多的就是大妈。

老屋的旁边原先是二妈家,二妈家的旁边是大妈家。

后来我家搬走以后没多久二妈也搬走了。

老屋另一边的伯伯一家全都在外面打工,逢年过节都很少回来,后来也在村外的马路边建了新房。他家前面的大奶也去世了。

大伯喝酒猝死以后,大妈就独居在此。外婆搬过来,等于说这一块就只住着大妈和外婆了。

外婆当着大妈的面,把二姐的相片摔在了地上,责怪这些没良心的晚辈,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其他人不来就算了,二姐是外婆手把手带大的,看也不看,就是没良心。

大妈和大伯一样,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把外婆摔二姐相片一事转述得绘声绘色,生怕别人不生分。也不知道她和外婆说了什么刺心的话,让外婆气到摔了相片。

我不知道怎么宽慰外婆,只跟她讲了一件事。

三外公是外婆两个老公的弟弟,一生没有娶媳妇。我是母亲这边亲戚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三外公很慈祥,小时候最宠我。逢年访亲总是他带我玩,舍得给我买很多很多我平时吃不到的零食。

五年级去城里读书,我基本就告别了走亲戚,过年只能被关在家里写作业,一直都没再见过他。

初三时,一次母亲骑着电瓶车带着我,路上闲聊才说起三外公在养老院绝食自尽的事。

我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

母亲说:都两年多了。

两年多以前的事情,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我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母亲说:告诉你有什么用?

母亲还说三外公可怜,一辈子无儿无女无人送终。在养老院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去看他,他觉得一生很没意思所以就不想活了。

母亲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一件别人家平平无奇的小事。我在电瓶车后座不说话,默默流泪。

我有什么用?

我们多去看看他,别让他觉得人情淡漠不就是最大的用吗?

三外公一定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人念着他的,有人记着他的,有人想去陪陪他的,可是这个人无能为力啊。

我没质问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三外公晚年住在了养老院,从小的生长环境让我失去了反抗的意识。那时候我还在初中,即使告诉了我,我也不敢要求去看三外公,毕竟我连外婆的葬礼都没敢要求参加。

二姐在这方面比我更懦弱。

她一定也是念着外婆的,但她早晨五六点就要起床做家务,然后上学,放学之后又要做家务到天黑再写作业,根本没有空。即使有空她也不敢表达她的需求。

我们的感受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快乐是,痛苦也是,思念还是。她很需要,她很渴望,她很思念,但她感受不到,甚至她自己都意识不到那厚厚一堵墙的存在。

外婆说:什么墙?你们被关起来了吗?没有吧。

外婆不懂,但她误打误撞说对了。

我们确实被关起来了,只不过是心被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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