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卡特尔从小就患有哮喘,以至于他对很多东西敏感。诸如花粉、灰尘、动物的毛发,以及……穷人。
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不可否认的是,穷人身上总是散发着特殊的,难以形容的臭味。那些味道各不相同,有些出自他们的身体,汗水、尿味、酒气和口腔的臭味就属于这一类。有些和他们呆的环境有关,诸如鸡屎牛粪、**的食物、或是陈朽的霉味。更有一些难以形容的,与他们破旧的衣裳、肮脏黝黑的皮肤、以及脸上那种略皱着眉,看似怨怒实则麻木的表情一起,使卡特尔先生只要一靠近他们,就会感到喘不过气。
当他还很小的时候,他信奉上帝的母亲就曾经因为他对待下人表现出的闪躲和厌弃责备他,认为他这样的行为过于傲慢、不礼貌,且伤害下人们的自尊。卡特尔先生很为此觉得委屈,以至于下一次,他只能尽量克服内心的恐惧,屏着呼吸去靠近他们的马车夫。那位马车夫因他终于不再表现出抵触的情绪,而在扶他上车时开心地冲他一笑,结果,随着那车夫露出黄黑的牙齿,那马粪、泥浆,混合着强烈口臭、烟草和隔夜酒精的味道,近距离地在卡特尔先生鼻腔里爆开。他因此猛烈呛咳喘息着,吸入的却全是那种气味,真是要人命。
那一次的发病格外剧烈,以至于卡特尔先生的母亲在他康复以后,不再要求他对仆人们礼貌,而是勒令家里的所有仆人,必须处理好自己的个人卫生,在伺候他之前,洗过澡并穿上洗干净的衣服。
然而遗憾的是,这对卡特尔先生而言并没有多少作用。无论他们洗得多么勤快,穿怎样整洁的衣服,或是用痱子粉遮盖,那种穷的味道还是会从他们的骨头里散发出来。卡特尔先生有时候用手帕捂着口鼻,好奇他们自己难道就闻不到吗?
卡特尔先生祖上做马车行生意,积累了不少财富。他在米斯特大学毕业以后,顺应工业革命的潮流创立了铁路公司。兰克斯塔虽然不比米斯特那样的大都会,但因其风景优美,气候和宜,既有天然的港口,又有雪山,是奥斯帝国许多大人物,包括皇族成员度假消暑的好地方,铁路的开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最初他母亲担心他为此向银行抵押财产的行为过于冒进,但在他市政厅议员舅舅和交通局局长岳父的安排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于是过去二十几年间,铁镐锤头叮叮当当开凿不休,卡特尔先生的铁路公司在兰克斯塔周边一共开通了二十三条铁路线,赚得盆满钵满。
他开给铁路工人的薪水也一直很高,虽然不可否认,工作强度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大,时间长那么一些些,也不那么地安全,但那又怎么样,他给的工资已经高于一个年轻力壮的工人能在兰克斯塔找到的任何工作了。
他们实在应该知足……如果卡特尔先生是他们,简直都要跪在地上,对他恩赐的这份工作感恩戴德了。可现实才不会这么美好,过去一两年,他们大大小小地给他闹了十几次罢工,甚至还有一两次闹上《兰克斯塔日报》的丑闻。先是要求安全保证,然后是提高薪水,要求减少工作时长,要求提高后勤保障、食物、医疗、假期……这些臭烘烘的吸血蚂蟥简直就是贪得无厌,在他们看来,卡特尔先生的钱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每天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风险都不必担,就能听到银行进账的声音。
如果有人说,他每天呆在自己豪华的办公室里看看铁路公司的规划半途,或是在聚会上跟一些材料供应商虚与委蛇,比起在荒原上每天十来个钟头地挥动镐头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他必定会嗤之以鼻,说:“那又怎么样,我是企业家,又不是慈善家。他们想赚我这个程度的钱,为什么不自己去开铁路公司呢?”
这是一个月前,卡特尔先生在《劳动法案》推进会议上的发言,他当时很为自己流利的口才感到骄傲,虽然事后,他多少有些遗憾于否认了自己是慈善家这一点,要知道,出于母亲虔诚的影响,他每年都要向教会及相关组织捐款近一万克朗!
可即便在口才上大放异彩,卡特尔先生也没办法阻止这场持续了半年之久的大罢工。他就奇了怪了,那些狡猾懒惰的穷鬼怎么能坚持喝西北风那么久?他也真的很为此感到头疼,毕竟穷鬼们饿不死,他为自己拓展商业版图的脚步却不能停下。
于是上上周,他不得不在会议上松口,决心让步一些利益,甚至感动得工会主席本人,就是那个大块头,眼神阴沉的桑德拉都决定带头停止罢工,回来公司上班。虽然暂时还没有带动多少工人回来,但一切至少已经开始往好处发展,卡特尔先生因此而患上的顽固性失眠,最近也终于好了一些。
可没想到的是,上周市政广场上竟然又爆发了罢工运动!
卡特尔先生那时正带着夫人和两个女儿在郊外骑马,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心力交瘁。他都不知道这又是为了什么?他们究竟要让自己退让到什么程度才够!他一把掀翻桌上的所有食物,大发雷霆地咒骂,希望市政府养的那群饭桶警察这次能强硬一点,把那些贪得无厌的敲诈犯们全都抓进监狱,给他们一些厉害看看!
那天晚些时候,卡特尔先生刚回家管家就迎上来告诉他,刚才接到了市政厅的电话,说要他最好在一个小时内赶到市政厅办公室,参加一场由坎萨尔公爵大人主导的会议。
“……你说谁?!”卡特尔先生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坎萨尔公爵大人,一个不知来历的平民,在米斯特展露头脚六年之后,竟然成了皇帝陛下面前的第一红人,甚至得到领地城堡和世袭的公爵爵位!谁也不知道他实际上为帝国付出了怎样的卓越功勋,除了那张报纸上常见的,漂亮年轻,又百无聊赖的面孔,和一整打与他有关的花边绯闻,是卡特尔先生的夫人和两个女儿餐桌上最爱的谈资。
男人们,尤其是有些地位的男人们,都在心底隐隐蔑视着这位帝国第一的美男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地方商人的卡特尔先生,在听到自己即将见到坎萨尔公爵大人这样的活传奇时,会不感到荣幸和震愕。他都来不及想,公爵大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兰克斯塔,就忙不迭地整装出发,要不是时间不太允许,他甚至还想要再洗个澡,喷些香水,细致地打扮一番。
一路上,卡特尔先生让马车夫把马赶得近乎飞起来,他心跳得很快,甚至绯红着脸有些喘不过气,说真的,纵使是在年轻时和情人幽会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激动过。
他到的时候稍稍有些晚了,其他商会的成员,政府人员,和那几只散发着穷人味道,满脸愠怒的吸血鬼都已经就坐,坎萨尔公爵大人翘着脚,表情似笑非笑,有些心不在焉地坐在主位上。他简直,他简直比报纸上的样子更加华贵英俊,魅力非凡。他的身上甚至还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好闻香气,使人一瞬想到米斯特富丽堂皇的宫殿,和某种令人神往的,纸醉金迷但又诗意忧郁的生活方式,使卡特尔先生的鼻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与愉悦。
那天晚上,卡特尔先生一直在一种梦幻般的陶醉中晕晕乎乎的,只有在那个参议员——卢西安·柯珀,提出他应该在原来提升的基础上再增加至少百分之三十的薪水时短暂的惊醒。
“百分之三十?!”卡特尔先生的语调都变尖,“恕我直言,您怎么不直接让那些蝗虫到我家里去抢劫呢?”
他说完,瞥一眼座中的坎萨尔公爵大人,想要确认他的反应。
而公爵大人只是用那双璀璨的蓝眼睛望着他,温和又宽容地问他:“有困难吗?”
这使得卡特尔先生一瞬就为自己刚才的表现羞红了脸。他不该表现得这么小气尖锐,或是拿这些“蝇头小利”去打扰高贵的坎萨尔公爵,更别提他平常一定会做的,那些有关自己损失惨重的辩护,根本无从开口。
“那就再加百分之三十。”一旁卢西安·柯珀一脸纯良地笑起来,他真是个魔鬼。
而那天晚上不过只是噩梦的开始。往后的每一天,卡特尔先生和其他商会成员,都因为卢西安·柯珀贪婪无度的狮子大开口,以及坎萨尔公爵那张温和迷人的脸而狠狠地被扒下一层皮来。
这简直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能承担的损失程度上,他们谁也都不想身先士卒,在高贵的坎萨尔公爵面前留下精明小气,纠缠不休的印象。更不想自己的这种印象被带上报纸,或者更有甚者,被带去米斯特皇宫,继而传遍整个奥斯帝国。
卡特尔先生每天按着计算器,为自己损失的那些数字痛心不已,只期盼着这种折磨能够快些结束。星期天,他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妈妈告诉他每年替神学院孩子们颁发奖学金的时间到了。说真的,他不是那么愿意去。神学院穷孩子太多,纵使在上帝袍服的遮盖下,仍有些难掩的气味,他才不想在这样沮丧的时刻,再这样扎进那些臭气熏天的小穷人堆里。可他也并不愿让妈妈不高兴。
于是他还是去了。起初的时候,演讲进行得很顺利。卡特尔先生真心诚意地将自己的财富经验倾囊相授。他很喜欢分享这些,也享受布道台下一双双仰望的目光。但是突然,他闻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混合着油墨、灰尘,还有干涸的血锈的贫穷味道,很近很近,近到几乎就贴在他的面前!
然而他的周围,十米之内都并没有人。卡特尔先生疑惑地呛咳了一声,抓紧自己的胸口,喘息间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剧烈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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