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的马车?”林文凡刚到韩府外,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于是唤来韩府小厮问道。
“回林相公,是谢中丞的马车。”
谢石柏,他来做什么。林文凡疑惑。
林文凡对韩骞行礼:“大相公。”
韩骞:“谢石柏已决定辞官,我与他敌对十多年,这是头一次肯低头,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林文凡思索:“原因在于安王和徐遗都是他的学生。”
“那你觉得老夫该不该答应?”
林文凡肩膀紧绷起,低头回答:“大相公为何不答应?此举既没了谢石柏这个对手,又可收徐遗一个人情,等待日后好用,安王在朝中便难立足。”
韩骞深深地看了林文凡一眼,话中有话:“这是你真实所想?”
林文凡毕恭毕敬:“是。下官还有一消息,安王将许云程转去内狱后,那个叫有庆的小厮就不见了。”
“暗度陈仓?”
“由此,不如将徐遗放出来,他定会去找许云程的下落。”
“驾!”
徐遗散乱着发髻,一身单薄,只匆匆披着一件斗篷往栎阳方向驰去。
于京郊外,赶上了谢石柏回乡的马车。
“老师!”徐遗才见着马车的身影,立即扯住缰绳,踉跄地从马背上下来,便又牵动了身上伤口,渗出血来。
谢石柏因身后的喊声停下了马车,从车上下来,就见徐遗快跑至他的面前,半摔半跪在地上。
谢石柏赶紧搀扶住,入眼是徐遗狼狈的残躯病骨。
徐遗抓着谢石柏的双臂不敢直视对方鬓边白发,低头眼眸湿润,这是他第一次在老师面前落泪,哽咽:“老师,是学生对不住您。”
如果不是为了他,他的老师将会以满身荣耀致仕,而不是这样孤身一人走在迢迢大路上,尽是落寞。
谢石柏拍拍徐遗的手,重新为徐遗披上掉落的斗篷:“盈之,事情远远没有你想的这么糟糕,人至垂暮,终有一别,不需为此伤怀。我只是累了,力气精神远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但你和勉知都要记住,心常明,天下事尚能清。”
徐遗没有接话,谢石柏笑笑:“行了,我早已书信与你师母,她在家中久久不见我回去,又该忧心了。”
“学生徐遗,拜别先生。”看着马车的车辙越来越远,徐遗慢慢站起身,握紧了肩上的斗篷,奔回庐陵。
赵眄劝说:“盈之,你身上还有伤,等养好了再走吧。”
徐遗摇摇头,仍旧收拾东西:“迟一日,变数就多一些,我不想等了。”
“你都放心吧,一路上我都安排好了人,孟青也会暗中护着。”
“多谢。”
一匹马于风雪中疾驰,不走官道,偏爱羊肠小径,常变换路线,令人摸不透它到底要往哪儿去。
许云程接连走了几天几夜,其间路过多少地方,他自己也记不清,只有实在饥冷时才会停下休整。
他就像是天上飘的雪一样,没有归处,落在哪儿便是哪儿了。
只是胸中有某种力量驱使他一路向西。
流放离家足足七年,七年前逃了一次,现今又逃一次,还能逃去哪里。
许云程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面前打来的风雪如刀子般刮得他生疼,但没有理会。他打量起眼前这个没有客栈只有农户的小村庄,才过年节,却是一点年味也寻不见,反而总有一种沉重的感觉萦绕在心间。
家家户户屋门紧闭,听不见锣鼓爆竹,人声更是一点儿没有。许云程摸了摸“咕噜咕噜”个不停的肚子,停在了一家农户门前。
他见一位满头白发、行动不便的老伯衣衫单薄地呆坐在院中,又立刻将刚起的心思收回去,准备转身离开。
“小兄弟,你等等。”
许云程转头,老伯已经走了出来,细瞧了他好几眼,和气说:“小兄弟,外面风雪大,进来等等再走吧。”
可许云程觉得自己带着逃犯的身份,多在这逗留一刻就会给这里带来一丝麻烦。他回绝:“不必了,我还要赶路。”
“这个时候前面没法走了,这里山林少,北下的风极大,走路都要废些劲,何况你还骑马呢。等还没到你要去的地方,就先被冻死了。”
许云程不好再拒,牵了马进院拴好,对老伯道谢:“多谢,我只需要借宿一晚。”
老伯欣然招手:“快进来进来,我看你这样子啊怕是赶了很久的路,这么着急是要回家去吗?”
许云程目光一沉,从喉间发出一声苦涩的“嗯”,坐下说:“离家多年,我爹……在家等着我呢。”
“那你爹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
老伯边说边忙活起来,在火盆中重烧起快灭了的木炭摆在许云程身前,又从里屋卧房拿出一件干净厚实的衣服递给他,关心:“快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换上,村里没大夫,着凉可就不好办了。”
许云程低头一看,才发觉外头这身已经由风雪打湿,沾了些泥土赃物,于是双手捧过老伯手中的衣服,心中暖意丛生。
“老伯,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么?”
老伯笑笑:“这世道哪有这么多坏人,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遇见了能帮一个是一个。”
许云程解下身后的包袱,这个包袱里只装着一个小木盒。
老伯取了些吃食过来,见他换好衣服,眼中笑意更深,一个劲儿叹道:“像,真像。”
许云程疑惑:“像什么?”
老伯:“像我家娃娃,他走的时候和你一般高。”
许云程抻抻衣袖,确实合身,又回神过来,这家好像只有老伯一人住着。他恂恂问出口:“他可是离乡讨生活了?”
老伯摇头,语气沾染遗憾:“唉,随军打战去了,也没个消息送回来。十年了,已经十年……”
许云程停下送面饼入口的动作,余光瞥见老伯擦着眼角的泪,视线躲开:“这十年间,也没回来过吗?”
“刚去的那几年还会梢信梢钱报平安,后来和北真人打了一战,连信也没有了。”
许云程含住一块饼久久不能下咽,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老伯见气氛低落,也拿起饼吃起来,释怀:“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回来了。参军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只要他高兴,做爹的怎么都可以。”
一滴泪落在许云程手上,他迅速拂上脸擦掉泪痕,抬头往屋内四处望了一周,放下面饼向一角落走去。
老伯当即拦下:“小兄弟快放下。”
许云程搬来木板放到一破洞漏风的窗户角,边修补边说:“你说我像你儿子,那今日当一回也无妨,就当我是报答这顿饭、这宿夜了。”
而他也已整整七年没有爹了。
雪下得紧而久,下得天地朦胧,许云程没有深睡,算准时间起身。他换下老伯儿子的衣服,自己的则在火盆边烘烤一整晚,很温暖。
临走前从怀中掏出仅剩的一些钱放在桌上,轻手轻脚离开,又踏上了一条没有归处的路。
越向西则越荒凉,沿途甚至可见流民与远处烽火。
林文凡曾提起南赵与北真将有一场战要打,莫非已经打了。
许云程皱着眉头往残垣深处走去,他停在两国边境之上凝望这一切。
战火无情,毁了昔日生活的家乡,夺走了无数父亲、孩子、丈夫,甚至不留一人活着。让他们留在血洗过的沙场上,直至老天看不过去,命风沙赶来掩埋。
“呜呜呜……娘,爹爹去哪儿了……”
“儿啊……娘就不该让你去,你爹打仗死了,你也打仗死了,这可让娘怎么活啊……”
“官人,这仗打赢了,你是不是就回来了……”
“弟弟,哥哥听说前线有个和尚将军,他会念经超度战死的人,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在这守着娘。”
家家悲恸哭号,冥纸洒向天边,就要盖过雪。每家屋檐下的灯笼,从参军的亲人离开至今便没有灭过一回。
许云程再往西走,想要去寻那些被殷殷等着归家的人。
兵甲落地,尸体横陈。
一战打来打去,只管杀,不管埋。
许云程随手拾起一杆枪,开始朝地上挖起来,四处无人,可是哭声却同风一样往他耳里灌,越来越满,他的动作也就随之加快。
泥土冻得坚硬,许云程废了好些时候才堪堪挖好一个坑,他搬来最近的尸体放进坑内,又郑重地填好土。
立了一个又一个无卑之墓。
身体的疲累让许云程动作放缓,却不想停下,一天时间,只埋了一点。
脚下突然踩住一个东西,许云程捡起一看是个香囊,仔细一摸,里头装着什么。拆开后是个红色的平安符,可鲜血还是浸在上面,显得更红了。
许云程满目望去,因战争而生的白骨远远没有尽头。他忽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七年前他还有冤可诉,然而这回是因自己而起。
他丢下枪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平安符啜泣不止:“……对不起,对不起……”
哭了半晌,四周窸窸窣窣地有什么在动,许云程凝神听辩时却又安静了。
日光隐去,黑夜袭来,一股死寂笼罩这片土地。哭声又响起,可是声音怎么能模糊视线呢。
稀碎声响再现,是一种冲破土地的响动,眼看就要盖过哭号。许云程鬼使神差地往身后望,那些他刚埋葬的尸体个个从墓里爬出,带着刺骨的冷意朝他杀来。
“!”
许云程动弹不得,在地上挣扎许久后才有一双手把他拉走,神魂恍惚之间,才惊觉自己躺在一间破屋里。
盯着眼前燃烧的火堆良久,他又往里头添了些干柴,愈烈的火光令他的眼神变得清醒。
梦回那双手,像极了盈之。
“……盈之,你可有因我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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