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五点半。
黎幼听从急诊科值班室出来,径直走到卫生间,拧开凉水洗脸,抽了张纸巾擦干,撑着腿,屁股靠着大理石台面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日夜颠倒的心烦气躁被压下去不少。
她乘坐电梯下楼,步行几百米来到了住院部301房间,她没进去,悄声在门口的玻璃外瞧了几眼,临走前叮嘱了护士站的同事有空多观察几次。
再返回更衣室,换好衣服出门。
黎幼听掏出开了静音模式一整夜的手机,给虞见溪发了条消息:
【昨晚你交代我的事情给你办好了,那小姑娘目前状况良好,高烧也退了,至于她的先天性心脏病,只能等后期她身体好了再进行手术干预。】
黎幼听顿了顿,补充一条:【死亡的那个捷豹司机确认是她生理学上的父亲,警察那边已经在积极联系她的母亲。】
发送成功以后,黎幼听没有立刻把手机收回去,大学校友群和班级群里@全体成员的红点加起来共计有九条。
她点进去,清一色是在讨论北城医科大学65周年校庆日的活动,由于当天来往人员密集,所有参加成员必须携带有效证件,也就是校友卡——
蓝白相间的背景,印有姓名,学号,一寸彩色照片,可以刷门禁的磁卡。
想到这里,黎幼听摸了摸裤子口袋,她昨晚上班前特意把校友卡塞进去,好放在更衣室的柜子中,这样比较方便,等那天值班结束以后可以直接从医院赶过去。
现在口袋里空空如也,黎幼听低头在黑色斜挎大包里翻找,还是没有。
丢了……?!
黎幼听仔细回想着昨晚的一系列动作:从家里出发,然后接到通知赶去现场,换上白大褂,帮忙拦住——
等等……她好像是蹲下去捡起了横杆,校友卡很有可能是因为她这个姿势才没注意掉出口袋的。
她沉沉呼出一口气。
现场那么混乱,大概率是找不回来了。
黎幼听站在医院门口,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乐观得可怕,就这么点儿工夫她已经丝毫不担心了,在校友群冒泡问了句:【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朋友的校友卡不见了,有什么其他办法溜进学校吗?】
这个点还没到大多数人起床上班的时间,黎幼听不纠结,问完这句话滑走页面,点进小程序扫了辆路边的共享单车骑回家。
自打进入中谊医院工作开始,黎幼听就结束了学生宿舍的日常,搬到了离医院更近的迦檀公馆,自行车出行也就十分钟的距离。
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一处房产。
在她过十岁生日那年,沈素婉女士就把署名的房产证与钥匙存在了银行保险柜里,连带着一笔用来购买车辆的资金。
不过,那沓巨款黎幼听没动,找了家银行谈完利息以后存了定期,倒不是因为别的,就是黎幼听对车祸有些PTSD,至今没考过驾照,也不必买辆车放车库里闲置吃灰。
迦檀公馆是独栋小洋房,红瓦绿树,昨夜下了阵雨,今天天晴后屋门前那棵梧桐静静地伫立,蓊蓊郁郁,生命力盎然。
黎幼听输入密码解锁,推门,拿起鞋柜里的拖鞋换上,先进厨房,挤了一泵洗手液,搓出泡沫后再冲干净,然后扯过架子上的北极熊毛巾擦了擦。
她兴趣爱好不算多广泛,要真论起来,时不时地喜欢在家里添点儿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比如——灶台旁边那个双开门冰箱,上面吸满了源于世界各地的冰箱贴。
再比如——客厅那个郁金香刺绣沙发,是来自太平洋对面的一家中古城里淘到的,走的海运,耗时两个多月才搬进来,还有很多,书架,落地灯,桌面摆件……
风格不定。
只是闲暇之余看着有满足感。
黎幼听往蒸锅里加水,开了火,从冷冻层挑一个薄皮咸蛋黄烧麦加热,又剥了根香蕉,切成片,倒入冰酸奶,这顿早饭就解决了。
吃完饭,黎幼听坐在沙发上,拿过平板看昨天早上没有看完的搞笑综艺,约莫二十分钟过去,消化差不多了,她关掉平板,拿着叠好的睡裙进了浴室。
黎幼听洗澡速度很慢,光是往腿上擦身体乳就要很长时间,更不用说接下来精致护肤的全过程了,所以等她包裹着浴帽出来时,校友群已经有人开始打卡上班了。
她拿着手机浏览历史消息,自己问的那句下面有了回复,不止一条,其余的都是五花八门的翻墙、钻狗洞姿势,更夸张的竟然是有简易图示。
她盯着最前面那句看。
应该是个男生,头像是某种物体在阳光下的形状阴影,ID是7号同学。
7号同学:【所以,你不记得你的校友卡丢在哪里了?】
这人…………
黎幼听心头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
他怎么会笃定她的校友卡是丢了,而不是她单纯好奇如何爬墙进校门。
头发吹干,又拿手机刷了几分钟娱乐新闻,浓浓困意袭来,黎幼听歪着脑袋侧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凭借本能摸到手边的毛毯盖住胸部以下的身体,很快进入睡眠。
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前半段还好,睡得很沉,后半段她一直在梦境中,浑浑噩噩地难受却也没有那么快醒过来。
或许是昨晚的车祸现场再一次击破了她搭建好的心理城墙,梦里,黎幼听回到了自己刚被接到黎家老宅的那天。
二〇〇九年春,她刚满十二周岁。
在这之前的十几年里,黎幼听还没有见过那么气派的住宅,她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住在南方城市,南港,是个温润水乡,家是学区房,一百多平方,装修很温馨。
她没有见过爷爷奶奶,逢年过节也只去外公外婆家,他们定居在新西兰。
她偶尔会听到爸爸与她谈起黎家,但是更具体的事情她的小脑袋瓜也理不清楚,频繁提及的那两年是她过完十岁生日之后。
晚上临睡前,妈妈抱着她,唱完英文儿歌,和她说:“听听,爸爸可能要带我们去北城生活,你愿意吗?”
“北城是哪里啊,有外婆家远吗?”黎幼听眨着眼睛,懵懵懂懂,脸颊两侧还有一团婴儿肥。
沈素婉垂下眼,眸光温柔如水,耐心替她解答,“不远,在地图的北边,冬天干燥,冷空气很强,经常下雪。”
黎幼听以为妈妈是担心她太小不能够适应北城的气温,翻过身,膝盖跪在床上,扑进沈素婉怀里,两只手搂着她的脖子,鼻尖嗅到山茶花的浅香。
她懂事地说:“妈妈,我喜欢下雪,等到了冬天,我要堆一个大大的胡萝卜小雪人,爸爸,妈妈,还有我,我们一起要拍许多许多张全家福。”
再后来,她的确住进了黎家老宅,但是就她一个人,好像没有人喜欢她,叔伯与婶婶们每次与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拿腔拿调,要么什么不该做,要么下午茶的甜点不该吃。
那群同龄的小孩也和她没有共同话题,他们擅长讨论一些看似深奥的东西。黎幼听不喜欢,她对下雨之前观察燕子低飞,蚂蚁搬家更感兴趣。
等在老宅又过了几年的时候,她弄懂了他们那些人为什么不喜欢她,大概是觉得她蠢笨,不爱说话,还有就是她有一个当大学老师的爸爸和一个作曲家妈妈,在家族企业里仿佛是触了红线的职业,天然备受歧视。
这点小发现最终在黎家的保姆阿姨身上得到了验证。
那年冬天,黎幼听偷偷避开所有人,绕过雕花廊柱,走到台阶下面看雪。
她穿着白色的毛绒披风,戴着厚实的围巾,一个人站在漫天雪地里,仰起头,伸出掌心接过簌簌雪花,又安静地等待着它无声无息地融化,变成晶莹剔透的水珠。
“你喜欢下雪?”
或许是观察得过分仔细,听到有人说话时黎幼听吓得瑟缩着脖子,顿时像一只藏起来的小鹌鹑。
“你喜欢北城的冬天?”那道清亮的男声再次响起。
黎幼听抬手拉了拉包裹在脸上的帽子和围巾,转身看过去,男生穿着黑色西装,脖子里打了蝴蝶领结,只有耳朵上挂着毛线耳罩,还是薄薄的一片,她疑惑道:“你不冷吗?我妈妈说北城的冬天会把人冻出病来。”
男生不答话,始终站在台阶上,风卷着雪花飘过他发梢,风一过,他看到面前女孩露出来的眼睛,宛若泉水般清凌凌,比他从前在拍卖会上见到的各类宝石还要漂亮。
他摇摇头,“不冷。”
——咯吱——咯吱
脚步踩在松软雪地里才会发出的响动,黎幼听知道有人朝她这里来了,还没准备溜走,阿姨就出现在墙角,拔高音量喊道:“小小姐,你忘记大伯母是怎么教你的吗?女孩子不能顽皮,赶紧回房间练钢琴,老师在等你。”
“哦。”黎幼听拉下帽檐,无奈地应声。
阿姨说完话才瞥见男生站在那儿,她拉着黎幼听的胳膊走过去,面带微笑,“谢先生,您来了?”
“请了钢琴老师,父亲让我过来旁听。”他的嗓音淡淡的,不喜不怒,但平白多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阿姨点点头,“好,老师已经在钢琴室等你们俩了。”
她又推了推黎幼听的肩膀,“小小姐,记得叫人,按照辈分来说,你应该要叫他一句小叔叔。”
小叔叔,谢庭路。
黎幼听迟疑着没说话,她喊不出口,他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何况她记得他,上回家宴,是他往她手里塞了一杯橙汁。
酸。涩。
直到现在想起来舌根还泛着难言的苦意。
可他偏过头和她说,“苦吗?我故意的,用破壁机把籽打进去就会发苦。”
黎幼听用吸管在玻璃瓶里搅拌,充分融合后又尝了一口。
她说:“还是被逼着学钢琴更痛苦,我讨厌钢琴,我想画画。”
谢庭路明显停顿了下。
他没想过她能有这个回答。
其实,那天黎幼听没说实话,她的意思是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比酸橙汁还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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