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斜时,谢织星回到家。
谢大哥正在院子里洗菜,见她面带喜色进门,便问:“和沈家姑娘谈得不错?倒是回来得比你说的要早。”
“啊?”谢织星茫然地看去。
谢大哥道:“不是托人送口信来说你要晚到家?往后啊,你办事就办事,不用太顾着大哥,大哥知道,你有主意。”
——是王蔺辰派人送的信。
这家伙真是有点全面啊,谢织星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嘴里说道:“怕大哥挂心,就让人送个口信。我同沈家姑娘说好了,过几日去拜会沈闳师傅。”
“沈闳?”谢叔与谢父正好从瓷坊回来,如今起新窑用的砖块泥料等物什都已备得齐全,这几日家里的男丁都在地里干活,“那天那姑娘真是沈大匠的女儿?”
“是沈闳的女儿,近两年沈闳师傅和沈家人分歧很大,独自在外面居住,我想找他谈谈。”
说着,谢织星又故意提道:“都是王家郎君打听到的消息。”
自从她拿出新窑图纸后,谢父谢叔便不再焦头烂额地着急起窑,甚至谢叔也有想法进城打零工挣钱。说来惭愧,比起小四身上那股子缓慢而坚定的劲儿,他们这一辈的‘老东西’反而显得急躁莽撞了些。
“王家郎君受累了,他帮了咱们不少忙。”
谢正晌忽然开始琢磨这小子是不是有点别的意图,谢织星却适时把他想入股一起做生意的打算告诉给了大家,早一步知道的谢大哥也帮着递出几句话。
于是,王蔺辰这个合伙人的身份在谢织星的引导下就正式得到了谢家人的认同。
与此同时,被周阜盛绑回家的周珅却面临着身份的剥夺。
周珅回家后一边被他爹抽了一顿,一边自己回过味来,他想把王蔺辰摆一道,却愣是被那小子反将一军,越想越觉气愤,就把原委同他爹吐露得明明白白。
他爹却根本不在乎这些无关宏旨的烂碎小节,手握家法鞭,发出夺命连问:“人是不是你绑的?把他们两人关进房间是不是你做的主?行此下三滥手段以达你目的,我周家竟出了你这等不肖子孙,是我,愧对祖宗!”
完了。
周珅看着他爹的表情,终于明白自己闯大祸了。
家法鞭最终也没有落在他身上,却比落在他身上要更疼。
周阜盛把周珅带进周氏祠堂,而后解下上衣,让人拿家法鞭抽他自个儿。起初,周珅对他爹的‘自虐’还略显茫然,后来看到他娘亲红着眼站在祠堂外,一言未发,却一个眼神也没往他身上落时,周珅就真的慌了。
周阜盛足足挨了五十鞭。
他虽是文官,却向来喜好锻炼拳脚,即便如此,宽肩阔背上的累累血痕依然触目惊心,他不要人扶也不肯看伤,继续跪在祠堂里,对着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痛心伏拜——
“列祖列宗在上,周氏不孝子阜盛泣拜祖宗,余四岁开蒙,勤耕苦读未敢懈怠一日,可怜资质鲁钝,二十余载未有所成。今蒙天恩得赐进士出身,不敢自居门楣之耀,实为愧对祖宗,阜盛教子不严,令其为私欲而行欺辱百姓之事,入学堂而不能沐圣贤之德,居家室而不能承父母之诲,阜盛今日敬告祖宗,逐其……”
“爹——我错了!”
周珅吓得脸色煞白,硕大一副身躯匍匐在他爹脚边,团成破棉絮样的一坨,四处漏风地哭嚎呜咽:“我真的错了,儿知错,儿再也不敢了,爹!您别不要我,您不要赶儿子出门……爹,求您了!”
周阜盛不看他,抿唇望向牌位。
周珅不管不顾地抱着他爹的腰腿哭嚎,鼻涕眼泪一箩筐,把“知错”两个字嚎得荡气回肠,绕梁三日,总算盖过了他爹清理门户的声音。
逐出家门一事,算不了了之。
周阜盛带着一背的鞭伤回了房,连看也没有多看儿子一眼,那种心死成灰的挫败绝望宛若一把铁刷,把从前周珅身上的自恃自矜都刮落得干干净净。
他跪伏在地,一直到他爹的背影消失不见也没有起来。
入夜,杜娘子给周阜盛处理鞭伤,见那血痕斑驳不免心痛,“你呀,叫人下这般狠手,都没点分寸么?白天还得去府衙处理公务,这伤可得挨一阵子了。”
周阜盛深深叹道:“我是真的痛心,怪我,闭门读书时疏忽了对孩子的教导,辗转任上又公务缠身……如今一回首,他竟胡作非为至此。”
杜娘子道:“这孩子本心是不坏,你也莫气狠了。我看呐,这回是真知错,到这个点了,还在祠堂跪着。”
周阜盛看了娘子一眼,不无埋怨,“你还惯着他?就跪这几个时辰罢了,算得什么?以他如今那做派,再不严加管教,迟早出大祸事,到时,我周家满门都要葬送在他手里。”
杜娘子嗔道:“好好好,我惯出来的。你也不看看你儿子那身形,那么大个,随的谁?我管他管得动吗?他是挨打不会跑还是听得进我几句唠叨?就该你来管,哪回不得打一顿才老实?”
周阜盛不接茬,调转话题,“回头找个时间与王员外家走动走动,过个礼节。我看他家那小子倒是不错,瞧着弱不禁风,却是个伶俐周全的性子。”
而后,周阜盛把王蔺辰的应对告诉给杜娘子,听得杜娘子脸带喜色,“如此甚好,到时叫珅哥儿上门赔礼,让王家郎君好好同咱们儿子来往来往,也沾点人家的周全劲儿。”
周阜盛无奈地泼出一盆冷水,“你道人家没点脾气,说和好就和好?”
杜娘子笑得轻松惬意,“一回不行就二回,愚公还移山呢。”
明亮的烛火映出杜娘子利落的侧脸线条,周阜盛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把心中的沉重驱散些许。但愿儿子能沾点他娘亲的谦和爽利,经此一回,痛改前非,做个像样的儿郎。
无论官宦勋贵抑或布衣黔首,对家中儿郎的期待总归更胜一筹。
对女儿就看似宽容许多,只消教养长大,能知礼节能掌家务,及笄前后便可相看人家安排婚事了,若实在学不会那些梳理后宅的技能,也不要紧,多备点嫁妆,总能相个差不多的郎君出嫁。
沈家也不外如是。
只是近年族中出了个举人,明年就要去汴京参加礼部贡举,若能熬到殿试成为天子门生,沈家便再也不用在泥巴房里寻奔头了。
故而,沈闰在这两年很有前瞻意识地开始培养沈家后生读书,同时把沈氏女娘都接到沈府□□养。儿郎须得奔着功名去,女娘自然也不可落下,能图个高嫁便再好不过了。
沈如琅就是在这样的境况里被接到沈府生活。
她的父亲沈闳因为与家主沈闰有巨大分歧,几乎已是实质上的分家状态,如今独自住在明月巷的小院里,完全不掺和沈家的事。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如琅的母亲在六年前病逝,沈闳就这么一个女儿,心知女儿跟了自己怕是找不好未来夫君,便将她送到沈府。
于是,沈如琅眼下在沈府的日子,就颇有几分‘质子’的意味了。
沈闰捏着她,也同时捏住了沈闳的七寸,使他安分守己。
但质子的日子却不那么好过。
沈如琅住在沈府,不仅活动范围十分有限,行为举止也经常被挑拣‘改正’,沈家主母时不时总拿一种充满愁绪的眸光看她,似乎对她这个女子的未来姻缘很是头痛——尽管沈如琅的容色颇为美艳。
可她性子太过外放,不够端庄,簪钗首饰一上身就叮铃桄榔的,没一点未来当家主母的气势,又粗手粗脚,教了她半年时间来记账看账,她是半点都没学会。
眼瞧着都要够到双十年纪,样样没个着落,委实让人发愁。
沈如琅看得懂那种眼神,横向比对其余沈氏姊妹,她们已经在琴棋书画的高阶艺能里神仙打架,而她却连门都没能进去,扒拉着门框抱一个算盘,每天学习那些不知道以后到底能不能用上的技巧。
实在很痛苦。
痛苦到她已经非常排斥所谓的家宴,一旦进入众人的视线范围,就浑身难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沈如琅偶尔去探望阿爹时也曾想过同他说一说自己的困境,可每回阿爹对着那间什么也没有的清贫小院叹息并庆幸自己好歹把女儿安排得不错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爹为她放弃了二十年的挛窑手艺,甘心蜗居于此,她又如何舍得践踏阿爹的一番苦心。
这种一片灰暗的日子,好赖还有沈如意陪在身边。
沈如意常说,“阿姐,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到时你嫁不嫁,嫁给谁都由你说了算。咱们再也不用听伯娘的唉声叹气。”
沈如琅心中虽然感动,可看着弟弟稚嫩的脸又暗暗叹息,考取功名哪是容易的事?就比方说那个中举的堂亲,若是这一轮的贡举不中,他就得回原籍继续解试。
在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之前,所谓举子也不过是个暂时的名头。
科举是真的很难,要不也不会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流传。
揣着沉甸甸的心事,沈家姐弟回到沈府。
不出所料,沈氏主母看到沈如琅脸上的一小块淤青又紧紧皱起眉头,五指杵着前额轻轻按动,不胜烦忧地问道:“又怎么了?”
沈如琅低垂着头,正琢磨编个由头,沈如意率先答道:“没什么事,我在书院与人拌了口角,正逢阿姐给我送吃食,推搡间便摔了一跤,是我没护好阿姐。”
沈氏主母训了沈如意几句,到底没再多说。
沈如琅慢慢踱回自己的院子,看着前方不远处那一扇圆圆的月洞门,只觉得整座院子就像只大口袋,那圆圆小小的月洞门正在不断收束抽紧,将里头的方寸天地彻底断绝天风雨露,再见不得朗照的光。
她一跨过月洞门,就觉得自己要透不过气来了。
之后每周更六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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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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