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软肋

几日后,谢织星准备如约进城去拜访沈闳。

刚到村口就看见一辆马车等在那里,王蔺辰探出头来,“谢小七,上车。”

马车内十分宽敞,有小几,放了只香炉,还配了三碟零嘴,谢织星扫过一应物什,“这不是我的待遇吧?等会咱们要去接沈娘子?”

王蔺辰道:“你可是技术骨干,当然是你的待遇。沈娘子直接到明月巷等我们,给,这盒子你拿好,给沈闳师傅准备的礼物。”

谢织星咬着一颗蜜饯李子暗自迷惑,上辈子那个导购小姐姐判定他土狗的依据到底是什么?

王蔺辰又问:“待会见了沈师傅,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谢织星咽下蜜饯,“这还用想吗?直接说就是。”

“……直、直接说啊?不考虑加点铺垫么?”

谢织星看了他一眼,“铺垫什么,搭个窑炉的事,他一个隐居的挛窑师傅,我特意上门拜访他,还能为甚?”

王蔺辰拐着弯地递主意,“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谈事情吧,它方法可以有很多种,最终目的我们只要谈成,但说不定……换条路走,可能性更大呢?”

她放下蜜饯靠着车壁,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但这件事你别管,我会谈。”

咦,怎么感觉这妮子突然犟起来了。

王蔺辰又拐了道弯,“其实这个沈闳师傅,他日子过得不大痛快。为了给沈小娘子找个好婆家,即便和沈闰有如此大的分歧,他也没站出来自立门户。挛窑对他来说毕竟只是门手艺,女儿自然更重要些。”

可谢织星那一脸听闲事的神色多少有点击穿了王蔺辰。

他打听过挛窑这门行当,大抵处于被沈氏垄断的境况,假若今日这一趟成了‘到此一游’,那么几乎不存在什么备用方案来挽救局面。

思来想去,他又添了几句:“人都有软肋,对沈闳师傅来说这软肋必然就是沈小娘子。谢小七,我们是不是考虑从沈小娘子入手?等会见了面,先跟她谈谈,再慢慢说服沈师傅,如何?”

“不用,先跟沈师傅谈。”

“……你是不是太武断了点?”

“我不会输,”谢织星看着他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暗自好笑,“你不懂我们手工匠人的痛点,我们有自己的对话频率,我说能行就是行。”

“真的?你确信沈师傅会答应给挛窑?”

谢织星嚼着蜜饯不吭声,王蔺辰使出激将法,“那我们打个赌,你要是没法说动沈师傅帮你,你就得无条件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还没想好,总之就是无条件答应,任何事。你敢不敢赌?”

谢织星眯起眼,“看来你觉得我会失败?激将我啊?”

“反之亦然,你要说动了沈师傅,我也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

“赌就赌。”

看着谢织星兴致勃勃的样子,王蔺辰忽然乐了,一本正经地威胁道:“你可得想好了再答应,我这人吧没什么底线,到时候……”

谢织星看着他意有所指的模样,嗤笑一声,“你敞开提,我都可以。”

王蔺辰眼睛发亮,“你千万别耍赖啊。”

马车在明月巷口停下,谢织星拎了拎裙角,走下马车时回头朝他笑了一下,“我言出必行,希望你也别耍赖。”

沈如琅已等在巷口,脸色平静,看起来对这场拜会的结果早已心中有数,见谢织星专门带了礼物,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不必如此费心,我爹他不在意这些的。”

谢织星道:“上门哪有空手的,请沈姐姐莫要嫌弃。”

后头跟着的王小郎君冷不丁笑出声,这拾人牙慧的谢小七哪来那么大气性敢跟他打如此张狂的赌?

怎么办,好想扯后腿让她输掉啊……

然而进了院子后,王小郎君就觉得,扯后腿这个想法还挺多余的,根本不需要扯,谢织星本人就是一只巨大的后腿。

她笑容甜美,恭恭敬敬地把盒子奉上,对着目光略有茫然的沈闳师傅开门见山道:“沈师傅好,我从涧西村来,家里做白瓷的,月前家中老窑炉不幸塌废,今日借了沈姐姐的光上门拜访,想请您出山为我家窑炉掌工,可好?”

零帧起手,直击核心,这手法也太狂野了点。

王蔺辰吃了一惊,看着谢织星的标志性笑容开始怀疑: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其实对我有意思?故意输给我?好让我提点这什么那什么的要求?

甜美的脸蛋固然能赚取不错的印象分,可涉及真刀真枪的利益时,就是个花把式。

她这招还不如冲他使,必定百发百中。

果真,听明来意后的沈闳一下就脸色恢复常态,礼物不收,回到檐下的宽木凳上继续削竹刀,“你回去吧,这事我帮不上。好几年没碰红砖火泥,这双手早生疏了,挛窑的事,你们去沈府找人谈。”

一旁王蔺辰对谢织星投来眼神,她却视若无睹,近前一步继续问:“真的一点可能也没有么?沈师傅,我有新的图纸,我想要起一个新窑。”

沈闳粗黑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削,薄薄的竹皮卷落到地,被烈阳一晒,缩卷得越发佝偻,“回去吧,我这个‘沈’和沈府的‘沈’不是同一个,你找我没用。”

谢织星还要说话,王蔺辰赶紧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闳拒绝得如此迅速且不留余地,今天这趟恐怕是白来了,再说下去可能会引起对方的反感,不如先回去,再想办法徐徐图之。

谢织星却只回复他一个执拗的眼神,又转头看了眼脸色平静且黯淡的沈如琅,接着说道:“沈师傅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想变换老窑炉的烟道,把吸火孔放到别的地方。”

沈如琅闻言骤然抬起头,“你想把吸火孔放到哪?”

“窑床底部。”

沈闳把削好的竹刀放到一侧摞起来,“如琅,你送他们出去。”

沈如琅犹豫道:“阿爹,谢小娘子说的那个新窑,要不……您再听她讲讲?”

沈闳沉下眼皮,“送客。”

王蔺辰心想,情况不算太坏,至少沈小娘子像是愿意帮忙,回去后同沈家姐弟再说和说和,大不了他之后多来几次刷个脸熟,总能挖出道缺口。

想归想,他握在手里的那根筋却不由他管。

一个闪神的功夫,谢织星已挣脱他,顺着她那根学不会拐弯的筋又直直地向前冲出一步,戳得王小郎君眼前一黑。

“沈师傅,起新窑您也不动心么?”

沈闳起身拍了拍手里的竹屑,眉心拧出一个不悦的‘川’字,“怎么,我不答应你就赖着不走了?”

王蔺辰忙说:“绝不是,沈师傅,我们……”

谢织星道:“可沈姐姐动心了。”

沈闳眉峰耸成一道巍峨的山峦,“你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像穿过山谷的烈风,毫不留情扑向谢织星,但这小娘子的皮肉里似杵了根钢筋,迎面接住那凛冽的眸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沈姐姐动心了,沈师傅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王蔺辰此时已完全摸不清谢织星的路数,他看了眼沈如琅,只见她嘴唇微张,亦是满脸错愕。

谢小七打的什么算盘?

“沈师傅若是心意已定,不愿再做挛窑这门行当,我做晚辈的自然不好强求。可沈姐姐还年轻,不如就让沈姐姐为我谢家窑掌挛窑工事,沈师傅以为如何?”

树上的蝉似乎也被噎了一记,整个小院忽然安静。

一时间没人说话,王蔺辰把在场的人挨个看了个遍,十分确信:这是突发事件。

谢小七居然闷声不响地酝酿着这么一个大招!

率先反应过来的沈闳冷下脸,“胡说八道什么,沈氏挛窑手艺传男不传女,她一个女子,知道甚个挛窑。你们赶紧走,我没空陪你们瞎扯。”

谢织星转头拉过沈如琅的手,感受到她无措的轻微抗拒,谢织星向上摊开手掌,露出自己满布手纹的掌心,而后两个女子对视了片刻,彼此在对方的眼神里寻摸出一种共鸣。

沈如琅红着眼也摊开手掌——

这是两双差不多的手,细瘦修长,指节之间的皮肉像某种老树的枝杈,发了皱,内里却牵着韧劲十足的根骨,斑驳的纹路撕扯开原本细嫩的皮肉,把点点滴滴的技艺都嵌进那纵横连绵的沟壑中。

“她知道的,”谢织星把沈如琅的手掌递到沈闳眼前,“这双手就是证明。”

“沈师傅,您弃置了二十多年的挛窑手艺,只想为沈姐姐求一场好姻缘,可其实她也弃置了这双手,被关进沈府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或儿媳,待到学成,再被送出去让人挑拣相看,这与架上的碗盘瓶罐又有何分别?”

沈如琅蓦地叫泪水糊了眼,缩起手掌握成拳,低垂眼眸,不置一词。

谢织星继续说:“您蜗居于此,为女儿的姻缘生受了沈家人的挟制,可沈姐姐又何尝不是为了您的安心清静而削足适履,她逼着自己去做沈家女、别家妇。分明可以凭手艺顶天立地吃自己碗里的饭,为何偏要眼巴巴上门去乞食?”

沈闳看着女儿眼泪汹涌,终是不忍,叹道:“想在沈氏的眼皮子底下靠这门手艺吃饭,谈何容易?”

谢织星侧转身体握住沈如琅的手,“可削足适履,只能够不断找到让自己痛苦的那双鞋,不如放手一搏。”

说着,她又看向沈闳,“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挛窑沈氏也可以是您这个沈字,当然了,最好还是沈姐姐的‘沈’。”

沈闳没表态,但看向谢织星的眼神已完全不同。

原本只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如今看来,这把娇滴滴的身子骨里不知长了怎样一副野心肠。

最终,沈闳只说愿意考虑,叫二人先回去。

谢织星没再纠缠,临走前眼眸晶亮地望着沈如琅,“沈姐姐,你一定要来找我,别害怕,我的新窑图纸很厉害的,相信我。”

沈如琅泪还没干,又忍不住笑了,她郑重道:“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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