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菩萨

平宁元年中秋团圆家宴,在兴庆宫正殿举办。

宴上,唯独少了平宁帝的身影。

这并不妨碍窦太后愉悦的心情。

窦太后坐于食案后,举起琉璃盏,受右边下首第一张食案后的窦如镜的敬酒。

窦如镜:“臣见娘娘与家人团圆,臣为娘娘高兴。”

窦如镜此言,意指窦太后与周斯玉团圆。

这是窦太后与自己的亲生女儿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也可能是最后一个中秋节。

周斯玉的婚期,由钦天监占卜出吉日良辰,定在今年冬天。

“哀家高兴。”窦太后轻轻抿了一口琉璃盏中的葡萄美酒,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禁用绢帕揩湿润的眼角。

想起从前,三个儿子在世时陪她过中秋节,那时女儿则在别宫中与徐氏过节。

徐氏死后,平宁帝去到封地清河当清河郡王,女儿陪着平宁帝一同去,那些年就窦太后与周阿娇、周小昭、窦如镜他们一起过节,儿子都死绝了。

好不容易女儿回到自己身边,这中秋节过得还是伤情,她又挂念起自己死去的三个儿子,一家子总是不得团圆的。

周阿娇坐在窦太后左边下首第二张食案后,与她同席的,还有她的未婚夫婿甘颐。

而周阿娇上首那张食案后坐着周斯玉,她身旁则是贪杯狂饮的徐恕。

周小娇坐在周阿娇下首,胡吃海塞。

她在宫外青云观旁云记饼铺一口气吃了十二个鲜肉月饼,到宴上手中筷子仍没有放下过。

周阿娇不同,为平宁帝的病情食难下咽。

甘颐夹了周阿娇最爱吃的龙井虾仁放到她碟中,周阿娇也未举筷,心不在家宴上,早飞到平宁帝居住的甘露殿了。

“阿娇。”窦太后见周阿娇一直出神,唤了她一声,“太医都说皇帝无碍,你别一副哭丧相,扫了大家的兴。”

正为周阿娇布菜的甘颐停下了筷子,原以为太后娘娘偏爱华国长公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若华国长公主不能赢得太后娘娘欢心,那他娶她,又有何意义。

听闻陛下身体抱恙,难道是窦太后要重新掌权的信号?

甘颐照顾周阿娇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眼睛时不时往周斯玉那边瞟。

窦太后慈爱的目光经常落在清河长公主身上。

难道自己退了与清河长公主的婚约,是押错了宝。

窦太后不是一向不待见清河长公主吗?怎么今日忽然转了性儿。

坐在周斯玉身旁的徐恕,感知到甘颐在偷看。

甘颐看过来一次,徐恕就用眼神刀甘颐一次。

周斯玉每每侧首,碰上甘颐望过来的目光,必要送上暧昧的秋波。

徐恕带着怒气说道:“你是何意思?未来正牌的夫君坐在身旁,还去招惹别的野男人,当我不会生气吗?”

“你会生气?你气什么?你凭什么气?你气一个给我看看,让我看看你能有多气。”周斯玉夹了一筷子西湖醋鱼扔到徐恕碟中,迎着甘颐望过来的这一眼,干脆向甘颐抛去一个媚眼。

甘颐这才发现周斯玉比周阿娇美多了,她当真媚骨天成。

而且,她还对自己钟意。

徐恕一口饮尽杯中酒,霍然站起来,对窦太后拱手道:“姨母,臣要换娶华国长公主为夫人。”

周斯玉也站了起来,向窦太后福身道:“母后,女儿要另择甘相之孙甘颐为驸马。”

“荒唐。”窦太后掷了手中的象牙筷箸,拍案厉声道:“骨头贱的小奴才,选驸马是儿戏之事吗?你想嫁甘颐,也要看甘颐愿不愿意。”

“臣愿意。”甘颐起身绕到食案前,跪下与窦太后禀说:“臣能得清河长公主青睐有加,就算今日娘娘要砍臣的头,臣也要说,臣愿意。”

一个酒杯砸到甘颐后脑勺,砸破了他的头,流出血。

是周小昭扔的。

周阿娇仍坐在食案后,为这突然生出的变故感到茫然无措。

皇兄病了,往日说心悦她一人的未来夫婿突然又回应大皇姐。

一只小手搭到她手上,周小昭坐到她身旁,安慰她道:“二皇姐,小昭在这里,小昭不会让别人欺负二皇姐的。”

窦太后厉声斥责甘颐,问他:“当日你与阿娇求到哀家面前,说你二人已山盟海誓,生不做夫妻,死也要做夫妻。何以今日清河长公主与她未来驸马拌了嘴,随口要换亲,你第一个跳出来应允。哀家心疑,你到底喜欢的是阿娇?还是其他什么?”

甘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周阿娇心塞,当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窦太后问徐恕,问他向自己求娶周斯玉时,喜欢周斯玉的什么。

徐恕坦然说道: “姨母,臣喜欢清河长公主的美色,想一想,华国长公主并不如清河长公主美,臣还是不换亲,臣照旧娶清河长公主。”

周斯玉也道:“母后,方才您也说女儿与小菩萨只是拌嘴,小菩萨既然还是娶我,那我也嫁他,甘颐还是留给阿娇吧。”

她早与徐恕在开宴前通好气,要阿娇看清自己将要嫁的人是个伪君子。

终归是姐妹一场,不想阿娇错嫁非人,毁了一生的幸福。

周阿娇“哼”了一声。

“母后,我不要大皇姐施舍的男人,我要与甘颐退婚,母后若不应允女儿,女儿明日就剃头做静慈庵的姑子去。”

“二皇姐,你最爱吃红烧肉了,做静慈庵的姑子可吃不到好吃的红烧肉。”周小昭摇动周阿娇的手臂劝道。

窦太后笑了,“甘颐还是做驸马,不过不是做我大梁的驸马,是做大魏的驸马。”

魏国想要与梁国联姻,要不就让嘉宁长公主周小昭嫁与魏室的琅琊王元宵,要不就让平宁帝册封魏国的渤海长公主元芳为后。

可那渤海长公主元芳,是天生痴傻的疯女子。

大梁的国母,怎能是个疯女子呢。

但公主和亲是不可能的。

窦太后宁愿与魏国开战。

安稳社稷,是将军的使命,不是女子的使命。

甘颐颓然谢恩,对梁魏联姻之事略有耳闻,自然知道窦太后的意思,不甘心未来的妻子是一个天生痴傻的疯女子,怨恨起周斯玉、周阿娇、窦太后……

这场中秋团圆家宴不欢而散。

周小昭陪着伤心落泪的周阿娇一同离开兴庆宫。

窦如镜与徐恕一起出宫去望京热闹的夜市游玩。

周斯玉本欲一起去,却被窦太后单独留下来说话。

宗保端上周斯玉爱喝的大红袍牛乳茶,带着室内的宫人退了出去。

周斯玉与窦太后分坐矮榻两侧。

二人中间的小案上放着一块平安玉牌,平安玉牌上的裂痕已经用金子修复好了。

窦太后拿起修补好的平安玉牌端详,久久不语,眼眶是红的。

“当年怀你在肚中时,大郎、二郎、三郎轮流将耳朵贴到母后肚子上,天天与肚中的你说话。大郎说要给你取名为云珠,二郎说要给你取名为金宝,三郎争着说小妹应该叫小爱。”窦太后捏着绢帕一角揾去眼角流出的泪,三个儿子殷切地希望他们的小妹如珠似宝、被千疼万爱。

“没想到,最后你叫斯玉。”

“好一句君子怀德,斯人如玉,皇帝对你不单单是兄妹之情,他与他母亲徐氏一样,在感情方面是个疯子。”

”当年你父皇病重陷入昏睡,母后可以不主动杀徐氏的,徐氏她自己得了赤痘天花,本就时日无多,但母后还是命太监缢死了她。是因母后多等不了一日,怕徐氏临死前会拉你一起陪葬。”

“可母后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她在你与皇帝身上种下夫妻蛊。母后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皇帝会爱上你。你知皇帝今晨在兴庆宫与母后说什么了吗?”

周斯玉摇头,听母后谈起她三个亲哥哥,难免伤感,眼眶也发酸了。

“皇帝说,要将你从皇室宗谱中除名,过继到窦氏一支,以窦氏宗女的身份入宫为后。”窦太后攥紧了拳头,红甲深深陷入肉中,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子,“哀家知道徐氏养不出什么好儿子来,还好你养在徐氏那里,没有沾上她的恶习,还好阿娇那孩子由哀家养着,也没有学到徐氏的蔫坏。”

“母后为何不废了周怀德?就算皇室里没有周氏一脉的男子了,母后也可以挑外祖家窦氏一族的好儿郎,过继到自己名下。明君贤主,才是我大梁的希望。”周斯玉说道。

窦太后望向周斯玉,将那枚修补好的平安玉牌递给她,反问道:“大梁的君主一定要是皇子吗?不可以是公主吗?”

周斯玉将平安玉牌挂到自己脖子上,“母后难道想将皇位给阿娇?”她马上要出嫁,小昭有异族血脉,都不适合当女帝,唯独刚失了婚事的阿娇适合。

“小玉儿,皇位给谁,母后并不想插手,你们姐妹三人各凭本事,谁能将皇帝逐下帝位,谁就能坐到那把龙椅上。”窦太后一直娇养阿娇、放养小昭,以国朝长公主的标准要求她们,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是该打打、该骂骂,要她去民间见百姓的疾苦,要她去军营看战争的残酷,要她随卫老游学列国,成日.逼她学帝王之术、权谋手段。

将女儿嫁去北朔,是对她的最后一个考验。

希望三年后,雏凤还巢,大梁能有一位英明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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