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靠在半开的窗边，指节下意识地叩击着左手背的脑机亮线。它狭窄屏幕上心电图节律般的波浪条形不断跳动，左侧六色不同的信号点安静地亮着。
夜晚骤降的冷空气刺激下，眼睫水蒙蒙的濡湿让凌忱满是血丝的结膜又开始发痒。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容易被操控。
所以她不想和任何人建立起太深的羁绊，每当她想放弃时，这段记忆便会让她陷入犹豫。
心口再泛起一阵酸楚，凌忱快速将思绪牵强地转到其他事上。
耳伴微动，窗外的巨幅广告屏今晚难得没再播那些肌肉神经阻断、割换身体器官和新型义体的改造广告，而是在放一部电影的宣传片。
“Joey，未来难道就是数不清的屏幕吗？我无时无刻觉得像活在金丝雀一样的笼子里，总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从来没有自由过。”
“和你在一起的每天只让我感到窒息，放我自由吧。”
“我不该活在这个时代的，我也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她，你明白吗？她已经死去了，我想她亦不会愿意以这种方式再次存在的。”
宏伟的音乐伴着女主人公声泪俱下的煽情台词，听起来是部爱情电影。
“听着，我没有办法接受没有你的现实。你憎恨我也好，觉得我自私也罢，我是不会再放开你的，我实在不能忍受再一次失去你。”
凌忱抬眼望去，屏幕中的男人紧紧拥抱住了女人，他的眼中也泛着泪花：“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几百年……”
“我虽得到了肉·体的永生，可我的灵魂在这百年无时无刻被痛苦灼烧。我只求你能留在我身边，这是我唯一的心愿，Moni，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凌忱猜故事大抵是围绕着“数字意识”这一话题展开的。这项技术的风在这几年刮得很大，有关人伦的哲学争议也不断。
早年这项技术多是提供给患病将死之人的，那时的名称叫“灵魂休眠”。
内容是将身体在特殊的仪器中冷冻并储存，阻止其生命消逝，以能在未来科技水平进化时再解冻医治。
当初有关它的话题不多，一来是价格昂贵，且要持续付费近百年。二来是不一定能在未来顺利解冻，漫长的储存中途也可能出现各种意外，导致被冻者提前死亡。
在科技大革新后，现在这项技术更多是为全民提供死者电子“复生”服务。
将死者大脑通过精密仪器扫描、连接、切片研究，复制提取出生前各脑区的记忆与逻辑链。
辅以人工智能的修补，在电脑中制成一份完整的数据“意识”后，再将这套数据导入仿生机器人，死者就完成了电子意义上的复活。
她凑得近了些，一股排废液和垃圾混杂的恶臭猛然飘来。凌忱的眉头一皱，她险些忘了这是块离城市垃圾中转站相当近的居民区。
伸出手想关窗时，电影音乐变奏。
那女人似乎回心转意了，几段男女主人公柔情蜜意的画面胶片般闪过。
场景却又很快转为墓园。
乌云轰鸣声滚滚，黑雾中时而闪烁刺目的白光。
男人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口鼻不停流出鲜血，浑身抽搐颤抖着。他身下的血泊被暴雨冲淡，涓涓血水不断浸入土地。
他的全身被微弱的白光笼罩，不断有萤火虫般的星点从他身上析出，无序地在空气中飘散不见。
女人衣着肃穆，她打着伞站在狼狈的他身前，她的身后跟着许多同样着装的人。
黑白色调中，她静静地望着他的死亡，她的面容被白伞完全遮挡，看不清神情。
男人瞳孔中充斥着不可置信，一直到他被她亲手用利刃刺入心脏终结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才心灰意冷，低声呢喃：“我……终于明白……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我早该从梦境中清醒的……”
“你根本不是她，也不会是她……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之后画面消失，一切归于纯白，一幕打着电影名的水色结语出现：“你愿意活在梦中，还是现实中？”
“悲情巨作《消逝的电波》6月即将上映，仿生人反叛者与永生公司科研人员的苦情碰撞！为您展开一场数据意识背后的绝望故事……”
“不要让爱化为虚无的电子数据，特惠全年健康投保就在现在，只为守护您和至亲的幸福！——斯利瑞保健版权所有?362.3.2”
老生常谈了，这种文娱文化中植入私货的方式。宣传方爱用，竞品方也爱用。
今天医疗公司拍一部抵制数据意识，推崇肉身灵魂的电影，明天那些永生科技公司就会紧赶慢赶拍上好几部宣传“赛博永生”美好的乌托邦故事。
凌忱还认得这个男演员，他一头标志的金发总出现在各种电视海报上，原先是个海报模特。她记得他先前时常在采访节目中夸夸其谈数据永生的好处，现在可能是被挖走了。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辗转反侧，第二天上班时她眼下的黑眼圈青黑得更深。
憔悴地坐在工位上，消耗殆尽的精力让凌忱的脑子发涩。
工作效率慢了好几倍不说，一上午还出了好几次错。桌子上的红灯直亮，发出刺耳的声音。
第三次出错时整个封闭的小格子间闪烁起高频的高饱和光芒，手腕处的工作手环释放出一阵电流。电得她整个身体仿佛被吸住，有灼烧的剧痛自腹部向上涌流。
这个月的工资要狠狠被扣一笔了。
不过凌忱难得觉得这不怪公司严苛，她确实一上午都在分心。
因为当调整好情绪，她又忍不住在想梦境不速之客的事。
如果“它”说的“他们会来杀了你”指的是妨害部警员、电梯杀人案那样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精神错乱者，“他要来找你”指的是哥哥的话……
那“藏匿好你的能力”中的“能力”指的是什么？
剖析梦境中的提示，不管阵营如何，“他们”至少都是因哥哥将要“回来”而一同出现，同“它”出现干涉她的生活一样。
“他们”又显然是因这个所谓的“能力”才被引到她身边来，像扑向光的飞蛾。只要“能力”还在，危险就会源源不断地袭来。
“它”会不会也是除了哥哥因素外，还有因她这个“能力”的原因才不杀她？
逻辑相连，凌忱暂时认为“它”之所以许多话对她不说明白，正是因为这份能力“它”不想让她了解太多，以免她超出掌控。
她拥有，且很可能有价值到能成为与“它”同台谈判的筹码条件。
所以只有在她不明白能力是何，以及如何使用的情况下，她才会站在完全被动的不利立场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巧合多了，那就是处心积虑的必然，每一环是紧扣的。
这场风暴不会如她所愿轻易停歇的，未来将会混乱得无法控制，一切在朝着无法逆转的方向前进。
而这条线索会成为夹缝中的转机，她可以利用起来。
——她十分需要这份力量。
“呲…喂？工号201，来一趟C-2间办公室。”
头顶正对她的监控摄像头突然转动发出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她部门主管的声音。
接到指令，凌忱连忙起身：“好，我明白了，马上去。”
工位房间的门禁解锁，一路经过一间间黑门紧闭的长走廊，来到主管对应办公室。
带上门，凌忱做好心理预期地小心问：“领导好，请问有什么指示？”
她不知道她的主管叫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同事叫什么，只好以领导作称。
这间公司无论是各职级工作人员、工作内容乃至名字，都是层层保密的，对接只以数字代号称呼。
“今天你状态不行啊？怎么回事。”主管指节敲了敲桌子，语气不悦，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能干就快点走人。”
注意到凌忱义眼处佩戴的绷带，她顿了顿：“你眼睛怎么回事？”
抓住解释机会，凌忱连忙胡编：“非常抱歉领导，我在昨天下班路上被人击伤，义眼受损出了些故障。脑机从昨天晚上就在发热，确实耽误了今天的工作。”
“我会尽快去找义体医生维修义眼的，不会给公司增加负担，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看着凌忱因疲惫而毫无血色的面容，主管嗤了声气音，姑且相信了这个说辞。
她转了转手中的钢笔：“算了，那就只先扣你半个月的工资吧，下次注意点。你那义眼的老机型早该换了，安全系统都全是漏洞。”
“这份文件，你送一下。”
主管从抽屉中抽出了一份封好的文件夹，从桌上递向凌忱：“里面是和客户要签署的两份业务合同，你跑一趟外勤去面签一下。”
“对了，等会系统别忘了提交下外勤申请，审批人选我就行。”主管说。
凌忱收下文件夹，主管又推来一个印章：“这是公司的合同章，收好了。”
凌忱点点头：“收到。请问车是由我去叫还是您这边让行政安排呢？”
“已经安排好了，车快到了，直接去就行。”主管答复，“市场部还有一大半外出学习没回来的，最近人手不足，所以这次你去跑一趟。”
“每处空下划线的地方都要签字，签完了仔细检查一遍有没有遗漏或错签，最后要盖骑缝章。”
“一式两份，一份给客户，一份带回。这些最基本的流程别给我像上午一样再出错了，你给我认真点。”
“客户的基本信息资料我已经发到……嗯，你义眼用不了的话，脑机也用不了了吧？”主管说到一半，头疼地啧了一声。
想了想，她继续说：“你去问问行政那有没有多余笔记本，我把数据发到笔记本上。没有的话我就打印张信息纸给你，之后记得一并带回别遗落在外面就行。”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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