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你会写踏雪的故事吗？”巴太问我。
“我都不知道踏雪的完整的故事。”我说。
在二十岁的那个夏天遇到巴太之前，他和踏雪都经历了什么呢？
在二十岁的我的眼里，那是一个不情不愿归家的少年，带着他心爱的小马，回到他想要逃离的家乡。
他唯一的哥哥因为酗酒死了，他的嫂子要改嫁，他的爸爸想要他一直留在这里，继续祖祖辈辈沿袭了上百年的生活方式。没有人问过他，他想要的是什么。
如果他从来没有遇到我，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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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太去青岛培训了几年，现在又学会英语了，上次乌鲁木齐来的老板想要他呢。”马场的老板对我说。
他还记得带我去过巴太的宿舍，又指了指宿舍的方向：“巴太的屋子还空着。他合同结束了，走了半年了，招不来驯马师。”
“好的招不来。”他看着我补充道。
“乌鲁木齐的老板要他去乌鲁木齐的马场吗？不会还要签五年的合同吧？”我问。
“就考那个外国的证书嘛。乌鲁木齐的老板让他考外国的证书，带他的马去外国训练比赛呢。”马场的老板说，“考了证书还签啥合同。老板要给他钱。”
我和他站在走廊的阴凉底下，同时看着马场里和一个中年人交谈的巴太。那个中年人看上去是一个富有的蒙古族，或者哈萨克族。我其实分辨得不是很清楚。
“踏雪就是他的马。”马场老板两手插在裤兜里，冲着那两人抬了抬下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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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说过，我通过写作，完成了对所有神圣事物的祛魅。
其实，我是在美化自己了。我最初写作的初衷，是想把所有让我痛苦的，愤怒的，难以割舍的事情，在笔下和它们做一个告别。我打着神圣的旗号，和我的狭隘和解。
所以当巴太问我的时候，我决定把踏雪的故事写下来，把在遇到我之前的巴太的故事写下来。在我这么决定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巴太是不是也在通过这种方式与自己和解，跟过去告别呢？
当他读我的书的时候，当他意识到，那个哈萨克少年和他的汉族女孩跟我们两个人的经历这样类似的时候，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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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是蒙古族吗？”我问巴太。
巴太笑着看我为他整理宿舍的床铺，说：“是蒙古人，外蒙的。”
“文秀。”巴太把我拉过去，拿出一个信封交到我手上：“你看。”
“这是什么啊。”我打开看，又抬头疑惑地问他：“这么多钱呢？那个蒙古人给你的？”
巴太笑着点点头：“乌兰巴托马场的老板。但他不养蒙古马，他养混血的赛马，他让我跟着他去国外挑马配种呢，这是给我的钱。”
“你懂的这么多啊。”我把信封还给他。
“你拿着。”巴太说。
看我愣神，巴太又赶紧解释道：“我没有存过什么钱，你要用嘛你拿着。”
我赶紧摇摇头硬塞回给他：“这是你的钱，你给我干什么，我也不用的。”
他看着我的表情，反倒像是我伤害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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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李作家吧？”那个蒙古老板见到我的身影又出现在走廊上，径直走来和我打招呼。巴太被马场老板叫走了。
“你好。”我从他的笑和向我走来时的步伐感受到了他的热情。
“都知道巴太的女朋友是大作家，你要写马场的书呢，来采访呢。李作家，我在呼和浩特上过学，汉语好的，我要买你的书回去读的。”
我报以微笑来感谢，并且解释道：“也不是采访吧。我是来采风，就是，了解一下马场的生活。”
“了解巴太的生活嘛，就了解马场了！”那个蒙古老板爽快地点破了我，“巴太好小伙，聪明，干活，有担当。”他往胸口拍了拍，竖了个大拇指。这是一个蒙古人能给到别人最高的赞美了。
“那……踏雪以前是您的马吗？踏雪很贵吧？”我拿出笔和本子，装模作样地问。
蒙古老板大手一挥：“哎，什么钱不钱的。我说谁惹的踏雪，谁来赔嘛。但是巴太说是他的责任，他不该把踏雪带到牧场上。你知道的，赛马和牧马不一样的。最后我说，我的朋友，我们是朋友，是伙伴，能给多少就给多少算了。巴太家里赔了点我说够了可以了，但是巴太在青岛工作了几年，把工资都攒上也给我了。”
他说得挺快，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写下来。
蒙古老板看我愣神，突然觉得有必要解释些什么：“李作家，你不要嫌弃巴太现在没钱。他有技术，懂外语，抢手的，马上就能攒钱跟你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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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躺在宿舍的床上，我在下铺，他在上铺。
这里的马场比城市里的马场安静许多，只能偶尔听到马儿的声响，但我还是想起了那夜下着雨的青岛。
“巴太。”我在黑暗中呼唤他，我知道他近在咫尺，可还是觉得孤独。
“文秀，床不舒服吗？睡不着吗？我明天送你回去吧。”巴太探头对我说。
“没有，我很好。巴太，我想知道，你养踏雪多久了？”
“踏雪就是我接生的。”巴太在黑暗中笑着说。
“啊？原来，你还是妇科圣手啊。”我笑他。
“踏雪从小很粘人，很胆小呢其实。”巴太已经从上铺跳了下来，坐在我床边，熟练地拉着我的手问，“文秀，你把踏雪的故事写下来，会出版吗？”
我握上他温暖的大手，放在枕边摩挲，为什么这张单人床这么窄呢？我实在是很想依偎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做，抱紧他，只是抱紧他啊！
“文秀，你想什么呢？”巴太把脸凑近我问。
我摸上他的脸，他赶紧一把抓住我的手好叫我不能反悔。
“我想起青岛了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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