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异吐了整整十多分钟。
最后还是姬衔羽出屋抓住他,硬往他嗓子眼里塞了好几颗丹药。
神域的丹药自然效用出众,圆溜溜的药丸进入口中便化为苦兮兮的汤水顺流而下,立竿见影地抚慰了饱受系统惩罚摧残的人类身体,剧烈痛楚平息了许多。
程异得以喘息休憩,扶着墙根呼哧呼哧顿了好久,才颤颤巍巍跟着姬衔羽回了屋子。
“想不到,想不到那系统平日里看着浓眉大眼人畜无害,竟然还有这一手!”
回屋拉了把椅子坐下,程异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脸:“我,我应该没事了吧。”
“死不了。”
姬衔羽淡淡道。
她刚刚徒手捏爆系统圆球,眉目间盛着几分嫌弃,恨不得把捏爆圆球的那只手好好洗洗。
刚刚被唤出来的触手趁机攀上她的掌心,正大光明地缠绕在帝女雪白的臂膀之上,像是最乖巧的小宠物。
大概是这触手黑乎乎一团看着太掉san值,程异小心翼翼侧脸瞧了它一眼,便立即收回了眼神。
“它......我是说系统,它死了?”
程异努力感知了一下自己体内的情况:“我好像感觉不到它了。”
“被我杀死的只是分身,真正的主体还活得好好的,”姬衔羽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主系统没办法再监视你,但你依旧在祂的控制之下——这就是你还没被驱逐出去的原因。”
这些外来者就好像无数条飘荡不定的气球,被主系统这个“锚点”所固定在这个世界。
只要放逐了主系统,这些外来者便再无法于此界驻留。
程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听姬衔羽慢悠悠地说:“我已经给了你解释,你也该给我完整的解释。”
“那个不死药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惹得主系统如此紧张?”
“......”
太子殿下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不死药,顾名思义,是使人不死的神药。”
“十年前,我父皇身体情况急转而下,太医为他诊脉后告知,他只有十年的活头了。”
“我父皇不信,从观星阁内求得了国师的帮助。国师告诉他,只要能在十年内炼出不死药并服用,他不仅不会死,甚至还能长生不老,成仙成神。”
“今年,恰好是第十年。”
说到这里时,程异眉间染上了些许忧虑,些微停顿了一下:“据我所知,他的药引已经快集齐。只差最后一味,就能炼出真正的不死药。”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我阻止他?”
姬衔羽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明亮锋利的金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还是说,你想让他早点赴死,好顺利坐上他的皇位,成为下一任人界的皇帝?”
一听这话,程异立马就着急了。
他脸色一变,赶紧蹦起来,连连摆手否认:“你不要误会!我不想当皇帝!!”
“你瞧我这个样子,怎么玩得过朝堂上的那些尔虞我诈!其实说实话,我连这个太子都不想当.....”
“......”
说到这里,程异语气低了低。
他在这个世界的母亲虽出身将门世家,贵为一朝国母,却只是皇帝制衡武将的工具与牺牲品。
本该意气风发的女子被囚困在深宫之中,没多久便郁郁而终,死得静默。
彼时边境将士们对朝廷早已有怨怼之心,皇后的死无异为将门世家的愤怒火上浇油。
匆匆之中,程异被立为太子,既是为了安抚他的母族,也是为了拿他顶替“人质”的位置。
只要他尚在宫内,他的母族就不敢拿他的安危冒险,起兵谋逆。
身处东宫却毫无实权的太子,也是皇权波澜之下的牺牲品。
“可我不想当太子的,只是想回家而已。”
程异小声地,轻轻地开口,不知是在跟姬衔羽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我只是想回家。”
“想回家就要让你爱上我。”
说到这里,小太子又颓然地坐倒在凳子上,抬头看姬衔羽:“你说,你会爱上我吗?”
手指间盘旋缠绕的触手骤然紧张收缩,姬衔羽轻啧一声,毫不犹豫:“我不喜欢年下。”
程异:“......”
程异苦笑了一下:“你看,我没法回家的。”
“既然这样,还不如在这个世界里做点好事积点德,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投胎回现世,”他说,“好歹我也是个受社会主义教育的大学生,总不好心安理得当地主封建阶级。”
后半句姬衔羽听不懂,但前半句,她听懂了。
“这么说,”帝女似有意外地掀起眼皮,“你是为了人间安定,才来与我做交易的?”
“害,谈不上,”程异挠了挠头,哈哈笑了,“我哪有那么高尚啊。”
“我只是出了几趟京城而已。”
姬衔羽平静地看着程异哈哈地笑,笑着笑着,眼里就牵出了苦意:“我去了大旱中闹饥荒的村庄,那里连官兵都榨不出半点肥油,路边都是枯瘦的尸骨。有妇女抱着孩子拦在我的马车前,磕头求我救救孩子。”
“我还去了瘟疫横行的城郊,那里连郎中都不敢靠近,定期有官府的人来焚烧尸首。而距离城郊不过几十里的城池,却没有受疫病的半分阴霾,富贵人家依旧在城池里狂欢。”
“我本来想给他们吃的,给他们钱的。可同行的侍从不让我给。”
“他说,这些地方已经废了,那点食水银两压根没用。这些贱民只能自认倒霉,只能等死。”
“......”姬衔羽淡淡地道,“的确不应该给。如若不能从根源解决问题,投进去再多心力,也只是火上浇油。”
“更何况,以你的身份,本不该跟这些百姓接触的。”
“如果不接触,又怎么能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呢?”
程异叹了口气,那双属于年轻人的眼睛里,是纯然的忧虑:“边防战事吃紧,百姓水深火热。这种朝代,怎么发展得下去呢?”
“我觉得......”
“我觉得,当朝的皇帝,不配得长生。”
偏僻的室内好安静,程异咬了咬嘴唇,还是说出了心中埋藏许久的那句话。
他知道,在这个封建皇权的时代里,说出这种话,与谋逆无异。
可这句话被说出口时,他才感觉到难得的轻松。
“......”
姬衔羽没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若是如此,我能帮你。”
程异并未放松警惕,反而更紧张了,一把抓住了椅子扶手:“你的条件?”
“带我进皇宫,为我提供颠覆此朝的助力。”
“......”
程异微张着唇,呆呆地看向姬衔羽:“颠覆......此朝?”
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这是他能听的吗?
然而对面的银发帝女可不管他该不该听,只轻呼出一口气,微微蹙眉,似在思忖:“本来只想敲打敲打你爹的,现在看来,顺势推你上位也不是不行。”
她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得就好像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
“我以为你们神族,都懒得管......不,是不会插手下界的,”安静半晌,程异还是没忍住,“毕竟我们寿命这么短......”
“一般情况下,我们的确不会插手下界——那是为了保证人族能自主选择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未来。”
姬衔羽看了他一眼:“但,就像你说的。”
“不接触下界,不知道人们过得如何,神又怎配为神呢?”
“......所以,所以就算我不跟你做交易,你也会来拯救这个时代,对不对!”
程异一下子就激动起来,眼睛亮亮地望着帝女:“你本就是为了解决朝廷的问题而来的!”
“我只负责铲除干扰混淆人界的其他势力。人间的未来,还是要靠人族自己走。”
姬衔羽不置可否,话语却足够让程异惊喜了。
小太子胡乱擦了擦脸,跳起来走到了她面前,高高兴兴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我们就算谈拢了,对不对!”
银发的帝女抬头看着年轻人因喜悦而亮晶晶的眼睛,似乎也受其感染,轻轻地弯了弯嘴角。
“对。”
她伸手同太子殿下浅浅一握:“交易愉快。”
*
眼见天色已晚,程异邀请姬衔羽一并前往东宫。
东宫身处皇城之内,离国师居住的观星阁、皇宫的大殿都不算很远,方便行动。
姬衔羽才刚来人间,还没定好落脚之地,若有小太子帮助,做事的确更轻松些。
因此,她略微思忖便答应了下来。
程异谈成了一桩心事情绪很高,出了静室便直奔佛堂,眉飞色舞地嘱咐小厮备好马车。
那小厮喏喏应下时,眼睛还不住地往姬衔羽身上瞟。
姬衔羽围了面纱又施了幻术,静默地站在太子殿下身旁,安静得好似一座瓷像,任由小厮偷瞧。
大概是她实在淡定,淡定得都让那小厮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活人。
不过,事实证明,太子殿下的名号的确唬人。
没到几分钟,早已等在山下的马车已然到了佛寺门口,堪称一个效率极高。
上马车时,程异让姬衔羽先上,免不了又要引来其他小厮的惊异眼神。
漆黑触手遮蔽了形貌,却还死死地赖在姬衔羽手腕上不走,还小心眼地留着程异没屏蔽,好似在幼稚地宣誓主权。
程异实在害怕这些软体动物,侧身上马车时都没敢看姬衔羽的左手。
“那......到底是......”
他问到一半又感觉不太合适,努力地把好奇心压了下去,干笑道:“算了算了,没事。”
马车内空间很大,隔音条件也好。
虽同乘一辆马车,程异却规规矩矩地跟姬衔羽隔开一道座位,眼神手脚都放好,绝不逾矩。
见他这副拘谨模样,姬衔羽挑起一边眉毛:“你害怕?”
“......”哪个正常人会不害怕啊!你看它!黑黑的!还会动!!
太克了吧!!这不是个东玄世界吗!!
程异勉强地摇摇头:“不,不怕......就是感觉挺特别的。”
还会掏人心窝子。
姬衔羽还没说话,耳畔便传来扶疏阴郁的冷笑:“害怕?之前我就不该把他的魔种掏出来。”
“该死的刑天为这事又念叨了好久,烦死了。”
他语气隐含戾气,显然是刑天激烈的挣扎让魔性本能复发,影响了他的情绪。
姬衔羽安抚性地抚摸着扭曲蠕动的黑触手,后者委屈似地往她手上钻,好像在嘤嘤嘤诉苦。
一面诉苦,一面还蜷缩起来扭来扭去。
程异:“......”
是错觉吗?
为什么他在几根触手身上,看见了绿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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