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过去,岁月轻飘飘地也入了冬日,迎来了又一个冬天。蛇族迎来了冬眠期,这是最安静岑寂的时候。
姬名山跟之前的冬天也没有什么差别,依旧急剧地变得清弱,大多数时间待在暖阁里,闭门不出。
九里并非蛇族出身,用不着冬眠,这日来向姬名山禀报事务,却面露难色,谨慎道:“君上,属下拿到了人族那边的消息……”
人族的消息,几乎都是九里直接与商女对接,他从未拦截和插手过。如今九里纠结至此,专门来他这里试探一遭,姬名山已从此举中将缘由了然了。
他顿下手中练字的动作,将笔轻搁在笔架,即使猜到了,也询问:“说吧。”
九里微微垂首,不去看他,缓慢陈述说:“宁夫人病逝了……”
他本是要直接将消息递给商女,但此番的消息不同寻常,他拿不准,因此选择了先递向姬名山这边。
“君上,这消息……要拦下么?”
姬名山微敛下眼眸,纤长睫羽遮掩下眸底神色。时间凝冻了半晌,直到九里以为他不会回,他才倏然开口,出声幽微:“拦了。”
……
这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鬼地也下。
从前商女不知鬼地原来也有雪,也有梅花,有人间的风物。
太久没有得到母亲的消息,她放不下,这日返回无释宫偶然间撞见九里,便叫住他询问了一回,九里只说宁夫人依旧如常,没什么特别的内容。
商女默默点头,心事重重地又走了。
她临了殿门,将要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又蓦地顿住,手僵在触上门扉的动作。
零星的碎雪斜斜乱飘,檐角挂着盏盏八景灯,用微不足道的暖意烘烤着绵延雪色。
商女又退了一步,转身而去,任凭风雪呼啸,只独自漫步去了。
……
据说冬意的萧瑟,也会无形之中影响心境,平添几分枯燥无味之感。商女心烦意乱,在偌大的无释宫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像一具早已残破的尸体,没有灵魂,只是撑着最后的力气做一个广袤天地的流浪乞儿。
不自觉走得深了,竟入了一片冰窟般的地段,温度也越发低寒,空气仿佛藏着无形的刀刃,将肌肤划破。
目光所及之处,此地完完全全是冰霜凝聚而成,反倒是此地有一泉寒潭,水色幽沉,深不见底。那寒潭被外圈的层层严霜包裹,却竟没有凝结成冰。
名山之地竟还有这样的地界。
太冷了,商女在此处顿下脚步来。
蛇族有冬眠期,冬日里若有筵席,一般也就默认蛇族不会参与,但毕竟名山之地已有了女主人,与往常不同了,这次冬日的鬼族大宴,倒是递了请帖来。
姬名山由着她心意,而她虽然从前爱热闹,最爱聚众,在鬼族却早已改了性情,将赴宴交际一事厌倦了。
或许是这无望的未来太过漫长,冬日也太过萧条,这帖子她反而接了。
大概多饮了几盏酒,如今吹了些寒风,酒意涌将上来,竟有几分天旋地转,不知何年何物。
地面铺开了厚厚一层霜雪,这严寒之地没有人来,地面只有她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蔓延至寒潭之外。
她慢慢蹲身,席地而坐,由着身体放倒,胡乱躺下,无力阖眼……
碎雪纷纷扬扬,整个天地都寂寥,留不住半丝半缕的风声,唯有雪落的声音细腻,往耳中钻。
她想起自己也曾经历过一场雪中战乱,十一岁那年的一个冬雪夜,战火纷飞,那时她曾落入过鬼族的伏击圈。
到筋疲力尽之时,也是这样安静躺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再没有分毫力气来挣扎,也没有精力继续掩藏。
唯一的,只是等待,等待一个死亡。
上古混战,人们都早熟早慧,很小的时候便开始踏入战场,养成杀气和烈性。人族不知道有多少孩子甚至活不过成年,便已牺牲在战场。
上古人们崇尚火葬,大概也是向往那样轰轰烈烈,暗藏了时代的热烈和悲壮。
……
这里太冷了,直冷得她发寒发颤,生命催促她爬起来赶快离开这里,死的渴望却也如潮水一般,淹没过一个早已失去力量的人,冰锥刺破一颗没了血流的心,没有气力动弹。
想到了死亡。
死亡竟也是极具诱惑的力量。
今日外出赴宴,本也是想去见证一番热闹,仿佛看着别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那热气便也能够着自己。
别族有位姑娘,顺手从园子里捎了一枝白梅花,见她喜欢,便送了她这一枝雪色冬意,她还欣喜了许久。
她只不过是途径了别人的热闹。
现如今,那白梅已随着她滚入霜雪,不知去向……
*
廊檐的灯随风轻轻地晃,殿内的灯火忽然跃动一下,明暗交织。
这是个不宁夜,姬名山彻底放弃静心写字,他只能写出一张张笔画烦躁的字。他将的字纸拿开在一边,唤了九里,极其不悦:“夫人还没到?”
“夫人?”九里怔愣,随即组织好措辞,“夫人不是已经回了么?属下方才还遇见过。”
姬名山微沉了眉目,从书案旁走开,自取了外氅离开。
……
据说人死的时候,往事会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从头到尾地来去一回。恍惚间,商女又忆起无数个曾经。
这时候反倒理不清神思是越来越模糊,还是越来越清醒。
她又想到宁夫人,那个护女心切的母亲。这世上唯一不在意她对错的人,到如今也只剩下这一个。
正因为不在乎过错,只希望她活着,才忍辱负重哪怕要受人们苛责,宁夫人也要将她重新送回到鬼族,送回到姬名山身边。
漫天白雪乱飘,她忽然又慢慢睁开眼,睫羽凝着浅薄的霜,颤巍巍地动了。
她的母亲只希望她活着,甚至是拿命来护,她原是没有轻易选择死亡的权利的。
她又强撑起僵硬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支起来,起身,抖落衣裳上的积雪。
来时的脚印已被新落下的雪淹没浅了,她又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踏着方向相反的脚印。
……
浑浑噩噩途径梅林时,抬眸迷蒙,恍惚间头顶竟撑起了一把伞,遮去漫天的纷扬刺骨。
姬名山将裘领大氅替她拢上,拨开发梢上的琼华碎雪,忽然倾身抱住她,拥她入怀。
她也瞧不见他此时的神情,没来及思考这是怎样的情形下相遇,没想通姬名山为什么耐着严寒出门。
只知道那个时候,真是好难得好难得,这苍凉白雪间,天地无垠,烟波浩渺,竟还有谁能遇着,能撞见。
那一瞬间被放慢了,她想不起仇恨,想不起什么宿敌。
“姬名山……”
姬名山拉起她冰凉的手掌,握在伞柄上,“撑好。”
旋即将人抱起,往来处去。乱雪往撑开的伞面上铺,一粒一粒清晰地从眼前抹过,划过衣角,落向白茫茫大地。
*
殿内灯火一簇簇燃着,殿门一关,暖光将外头的寒冷隔绝了。
商女随手将伞扔了,伞倒翻在地,也无人来管。姬名山抱她安置在美人榻上,暖阁本就暖和,现在又额外给她塞了个暖炉到手中来。
热的温度蔓延至掌心,顺着经络攀上身躯,她这才重得了几丝生机,胡乱地说:“后边那寒潭…好冷……”
也是离奇,那方寒潭的地带,竟比外头其他地方要刺骨上许多。
姬名山眉心微跳,侧坐在榻边看她,告诫:“那处经年冰封,不要过去。”
商女也未曾多想,只默默颔首。随着温度的回暖,脑袋也这才清明几分,抬眸瞧他,问:“你来寻我吗?”
他畏寒,冬日里极少离开暖阁。
姬名山递来热茶,默不作声,直到她伸手来接了,才清沉出声:“我来寻你的。”
商女无力,往靠背上倒,一时无言,只盯着一处的烛火看。忽然烛火跳动,火芯子来回摆动,明暗变换,将她惊了回来。
“你觉不觉得,那时候,跟现在很像……”
那时候,应该是五年前了,在粗粝的洞窟中,他陪她度过了无人问津的十三岁生辰,共享了同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
那感觉,跟方才姬名山撑伞挡雪很像。
但具体哪里像,商女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是都发生在冬雪,都在她形影相吊之时。
但那毕竟是不合时宜的惊艳,宛如从所有枯败中开出的荆棘花,再美,再烈,也终究是带刺的,一扎便淌血。
花开了就是开了,是看得见的颜色,花朵的荆棘亦不可将美丽抹去,难以将珍贵雪藏。可一段情的来去,毕竟不是一朵花,从来都不是那样一个简单的命题。
“不太像。”姬名山细细将她打量两眼,给了一个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女子明媚如春华湛湛,灿烂似丽景菲菲,可方才雪中,却已是步伐潦草,芳魂凌乱。
她变了许多,早已不比曾经,可他们也双双知晓,是各自蹉跎,互相改变和消磨。
雪堆得太重,压弯了枝头,倏地“噼啪”一声,从窗外传来枝丫断裂的声响,在寂寥无边的夜色中突兀极了,被无限放大。
五年前那个雪夜对他们来说,原本谈也不敢谈,想也不便想。
但谈曾经,本就是一种坦露,和另类的亲近。往往意味着岁月的冷静,和穿透时间而后的重新审视。
商女已不再发寒了,也恢复了几分力气,念着雪色难得,梅林的花也开了,若是在人族,她定是要约上好友一同去赏玩嬉闹。
玩雪、赏花,或在雪天里舞剑,别提多自在有趣。
姬名山破碎地咳嗽,待这阵子过去,才替她理了理衣襟,一声轻叹:
“走吧,我陪你练剑。”
啊商姐,确实是动了死念,但凭着宁夫人为信念又撑起自己,但不知道娘亲已经没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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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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