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 97 章

天光渐昏,雨势也渐大了,虽不及如墨夜色,却也够解释清当晚那两个护院为何将院子里的人错看成无脸的女鬼。

宁知越命人换了檐下的灯笼,融融烛光从灯芯扩出一道宽阔的光圈,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数个漫长夜晚。

她敛住情绪,又叫众人灭了其他灯火,只留了这一盏灯,又点了一人令其站在灯下,带着众人往庭下去,约莫离了廊下两丈站定,让众人回头去看。

最先,众人看了并未瞧出玄机来,倒是那差役个子颇高,都被廊下挂着的灯笼遮了半边脸。

那只灯笼原也挂得并不算高,是玄素依着她们三人身量所挂,与一般青壮男子确实过于低矮。

众人先是不解,又听宁知越令那人直着身子微微曲膝,再听其调度下一点点蹲至头顶挨着灯笼底部,又往灯笼后轻挪了一小步……

这时,众人神色开始有了变化,只盯着灯笼下那个差役的脸,从昏暗的光晕外围逐渐转至整个院子最明亮的所在,又在明亮中渐而虚幻迷蒙。

如此稀松平常,于日常中屡见不鲜的情形,平日未曾留意,而今却能破解离奇传言。

但虽是模糊,却也依稀能看出人的面目来,许仲昇疑惑道:“虽然咱们没到院门外去看,但即便再走一段路也不至于看到的是无脸的人吧?”

他话音刚落,周陆然似乎是要找出一个铁定能反驳他的定论,兴冲冲往外跑了两步,就在院门边上张望着,只很快,他面上的坚定开始蹦垮,皱着脸闷闷地回来,“宁姐姐,确实还是能看清。”

“深更半夜的,想是两人犯困,迷糊了眼,可能是那两个护院看错了呢?”姚珂忙不迭为其开脱。

许仲昇见了,一转眼珠,也改了口,“如此也能说得通,宁娘子果然聪慧。”

宁知越不置可否,顿了顿,说:“这只是当晚两个护院能看到‘无脸女鬼’的第一步,只有这一步就是如今我们看到的情形,但再加上一点,就能看到真正的‘无面鬼’。”

周陆然万分好奇,“还要什么?”

“白衣。其实你们若是有留意。可以发现浅色的物件在灯光下,不仅会异常明亮至失了本色,还会在此时散在临近周边之物上,遮掩住原物表形。

“今日没有白衣,我们之中也无人穿浅色衣物,但以浅色手帕再试一次,你们或许会发现比方才更要模糊一些。”

说着,她从袖中逃出一条手帕,让那差役比在下颌之下,众人再看时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叫她说得有几分信服,确觉得那差役面上更朦胧,再离得远些,虽不是‘无脸’,却也真的看不出那人如何模样。

许仲昇这下是当真信服,只仍有不解,“若依宁娘子所想,当日那两个护院看到的是人,却又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方封锁的院落中?”

当初陈玉身故,陈兴文父子便将这方院子封锁起来,门外那道卷了数圈的锁链,足见对此地不甚欢喜,当日那两个护院也是从封锁的门缝中窥得院中情形,也就是说,那晚出现的人是私自闯入了。

许仲昇不知宁知越和虞循就更无从得知了。不过,以他们如今的猜想,曹荣父子嫌疑颇重,但当时事发之时,他们父子都不在陈宅,纵使陈宅中还有他们的内应,有何事不能再陈宅之外会见商谈,一定冒险在陈宅中私见?

宁知越看向虞循,正对上虞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四目相接,两人都中彼此眼中意会到此事不简单,至少胡长发与钱礼二人之死,与此有不可脱连的关系。

**

因着这一点线索,胡长发与钱礼的死也确乎与之后五人有着不同的凶手和不同的目的。

难得来一趟陈宅,虞循和宁知越都不想错过了宅子中任何角落。

一行人挨次将各处探到,一时观望,一时哀叹,又一时思索,终于等到前院有沙弥来传话,称今日法会已毕,特请告辞。

宁知越这才注意到他们这一查探竟在不知不觉中过了一日,眼下申时快要过了。

从前在陈家时一心想着逃出这方天地,而今难得来一回,又是留恋难舍。

那个小小的院落里藏有胡长发和钱礼死因的秘密,那个出现在院子,一身白衣,身量不高,男女难辨之人又究竟是谁呢?

即便将整个院子重又翻查了许多遍,且一无所获,可她还是想留下来。

或许像姚珂说的,天色尚不浓厚,有些日间难以发觉的隐秘线索只在夜间才能看得出呢?

她正思索着如何提出这个想法,虞循已与许仲昇开了口。

许仲昇迟疑着皱眉,颇显为难,只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跟从的差役中生了哗噪。

最先叫嚣的就是那个名叫付全的差役,他像是与张绍金和杜昆通过气一般,说面上惶然,有缩手缩脚的,只道白日里人多,又有慈安寺的僧众,进宅子也就罢了,天黑了,这里有荒芜,怎么好留下来。

他这么一说,鼓动着边上几人也附和起来,许仲昇瞥了一眼宁知越与虞循面色,当即便要呵斥,只他又迟了一步,虞循淡淡道:“那便走吧,不愿留下来,也确是没有留得必要。”

神色一如既往沉静,说话语调却有几分冷意……

宁知越这才发觉虞循这一日里与平素有些不同来。

她也说不好是何处不一样,毕竟他来陈宅也是为了正事,而他不会为了旁的人或事耽误正事。

今日……他也没有耽误正事,却要说他专心查案……她每每看向他时,都会巧合的与之目光交汇,好像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流转……

且他这一日也太过沉闷了。

许仲昇也听出他言语中的冷淡,忙道:“这怎么行……”

“许县令若是想走,现下也可随着他们一并离开,我并非戏言。”

许仲昇更是大骇,“钦使再此,下官怎能走。”说话间也小心觑着他神色,见他真不似玩笑、发怒,只虞循要留下来,他是没法走的,便含了怒气瞪向付全与那几个起哄之人,“你们要走,现下就滚远了,莫再叫本官看见。”

几个差役看出许仲昇是生了恼怒,本还犹疑,一旁付全嘿嘿一笑,只作没有听出许仲昇话中之意,拱了手,作礼告退。

有他起头,余下几人也有了底气,有样学样,紧随其后,张扬地离去。

许仲昇也不知是佯怒,还是真怒,气了说不出话来,末了还得苦笑着给虞循和宁知越赔罪,“这几个都是南漳县里人,与县内许多乡绅都有来往,关系颇紧密,有时他们说话比我这个县令还好使。但我这个县令也没可奈何的,县中赋税还得仰仗他们。”

究竟是他们仗势欺人,还是许仲昇有意纵容,虞循心里有数,不过经他这番话提醒,他真想去一件事来。

“陈家败落是两年前的事,但我前两年在京中也略听闻过诸州上贡赋税,只说汜州这两年赋税锐减,不足前些年陈家在时上贡的一半,纵使陈家败落,但这些年南漳县新起商户与造册登户的也不少,如此也收不上税?”

许仲昇叹气,“纵使丁户新增又如何,都是从前些不知哪里来残弱病苦之人,流落到此处,全副家当买了不多的田地,税是按时缴了,收上来的却不如从前的十之一成,那些商户倒是有财资,却也总是磨蹭推脱,不如当初陈老爷那般痛快,即便各户上缴各自的份额,统共得的赋税也不到三百万匹大练。”

虞循愕然,他此前便知汜州就数南漳县的税额占比最大,若减损一半,汜州的财税收入也相当于减去了一半。

南漳县地产比不上江淮,在中南部也算是较为丰饶的资源,而永成七年时,南漳县涌入了北方逃难而来的近十万难民,就算男女比例对半,按照税收政策,一年也有四百万匹布帛,而汜州每年缴纳一千五百万匹,即便去掉陈家的一百万匹,大概收入也有五百万,怎么现在连三百万都不到呢?

人力不知去向,田地又遭吞并,如今又添一桩财货锐减……

这可不是一个好征兆。

但蔡节使是否知晓,朝廷又是否知晓呢?

圣上派他来此虽明言是为公主府和汜州府书信公文阻截一事,未必没有提前了解过内情,但如何没有与他提起此事?便是阿爷信中也未曾对他嘱咐。

若是不知……汜州明有袁志用,暗有这帮计谋深远,苦心孤诣经营之辈,堪堪调用他来此,又未曾给他一官一职,一兵一马,难道他仅靠公主府那三百残兵能与这帮人对抗吗?

但仍旧不对,朝廷应该是知晓的,有宁知越在,宁侍郎一定早先发现南漳县的端倪,却不仅未曾亲自调查,还对宁知越横加阻拦。

他深锁眉头看向宁知越,那么她……是否知晓其中还有这般深层又危险的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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