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升帐,二十四名将官分为四列,站定行辕之中。楚棣立在上首,面色铁青,霍然发问:
“诸位不认帅印虎符,欲作何为?”
众将登时难堪之极,不敢擅动,宋燃漫不经心地咳了一声,众将立刻拱手:
“三军法度,唯将令是从。”
楚棣虽无权势压人的瘾,可也容不得旁人随意挑衅。拿紧腰间长剑,轻蔑一笑:
“岂有此理!何不下跪听校?”
“末将甲胄在身,不便下跪。”
楚棣一怔,旋即讥讽一笑:
“诸位真是上将军一门的骨鲠之臣。”
说罢,自腰间取出长剑,剑出鞘,一道白虹在帐中一闪而过,架上的诸般兵器,都在刹那失去光华,变得死气沉沉,如这些将领,自惭形秽。
“尔等可识得此剑?”
众将认出此乃公主剑,宋侯巡营曾佩戴过几次,军中人尽皆知,见此剑犹见公主,一有命令,不得违抗。
众将忙不迭下跪,佝起腰身,连连请罪:
“末将听凭殿下差遣。”
茉莉靠边站着,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想找到那个自己见过的将官,可不好找。帐中剑光烛影,晦暗不明,这帮凶神恶煞的兵鲁子,威风尽失,在一把汉剑下瑟瑟发抖。
讶异之际,茉莉悄然望向楚棣,见他神色森然,满眼怒意,一时想不明白,这些人都害怕如斯,他还气个甚?
当目光落到剑上,她才真正悟了——这隋大哥,到底是天家龙种,有贵族痼疾,一心维护的乃是东宫,他的长兄。姐姐说,楚晋一脉唯东宫即位是为正统。所以,此剑非剑,而是凌驾于东宫的威权;隋意所气非人,而是众人欲以威权挑战威权。
假使东宫之权无法行使,那么,天家血脉为他带去的权力地位也将动摇,说到底,他是狐假虎威,为自己一怒。
他是狐,公主和太子是虎。但是,三岁孩子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
微妙的想法蔓延开来,把茉莉吓了一跳,惊讶之余,她又得出一种结论,太子与公主一战就在眼前,楚棣在其中斡旋,要做到刀切豆腐两面光,谈何容易?必得令人心服口服为上。
茉莉为他悬心。
楚棣略一沉吟,先行试探:
“立即释放翊卫中郎将卢绾,带他来行辕见我。”
帐中将领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异议:
“末将领命。”高懋约旋即传下令去。
楚棣神色稍缓,问道:
“诸位将军迟迟不肯回护京畿,可有何担忧?”
众将不约而同地望向宋燃,始终没人开口。
楚棣心里又明白一分。眼下,最快调兵之法是杀鸡儆猴,可是看着眼前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无一不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他如何下得去手?见茉莉那头没动静,故而拿定主意,先劝,不听,分化之,再不听,立斩不赦。
要是走到那一步,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收剑入鞘后,楚棣语气和缓不少:
“诸位将军,在宣读太子校令以前,我要先说一件大事:宋侯已经启程回京。圣人驾崩,太子殿下恩赦宋侯回京归祭,以全一世君臣甥舅之情。”
宋蔺治军严苛,而且不懂得周旋人情世故,众将苦其久矣!只盼有朝一日,宋侯回营再聚。闻讯,异口同声道:
“我等谢过太子殿下!”
见有松动,楚棣趁热打铁:
“太子殿下知道,诸位将军多出自宋侯门下,不忍他流离在外。还有一些则受上将军军功惠泽,得以加冠封爵,感恩宋门。太子监国以来,对军制多有改动,加以坊间传闻,太子与上将军不睦。诸位犹豫至此,是想确认上将军安危,迎回宋侯,延续祖制,我说的可对?”
“防备”换做“犹豫”,原本该有的问罪含义骤减,倒像是交心了。
多数将领确做此想,一被点破,便有人期期艾艾:
“殿下...所言极是。蓝田大营中,共有五十名千夫长并十名将军,没有一个不信服宋侯。”
“上将军虽是宋侯之子,可治军方略天差地别。他,天生富贵,哪里知道底层士兵的苦处......”
“殿下说宋侯回京,我等相信!”
“好!”楚棣肃然承诺道:“旬日之间,宋侯便至长安,只要诸位将军配合调兵回护京畿,我定向太子殿下求来恩典,让诸位与宋侯一见。”
“彩!”众人齐声赞道。
“三军主将随我出帐点兵!”
茉莉静静注视着他,终于,要成功了。她为他高兴。也是这时,她忽然想起崔府那夜,他说“我的处境无人能懂”,今日亲眼所见,她终于能够懂得一点。
他的确是不容易。
话音未落,一骑飞马到得营门前,骑士飞身下马,高举手中玉牌,疾步来到行辕外,高声喝道:
“上将军有令,二殿下楚棣为主将,宋燃为副将,点左右玄甲骑兵各一千五,步兵各一千;中军轻甲骑兵三千,步兵两千;另两千辎重兵护送粮草,立即开拔回护京畿!在城外谷地展开兵力,凭险而守。”
片刻之间,军中将领尽皆变色,立刻出营点兵。茉莉气极,跺了跺脚,明明这功该是她隋大哥的!
楚棣却是笑了:
“这些将领想见舅公,就为狠狠告上一状?”
宋燃端详一阵,见他怒气全消,感慨道:
“告吧告吧,我也早想告了。将军要是能懂得体恤军士,算了,不敢想也。”
楚棣心中大安,似笑非笑的:
“军中有小怨,无伤大雅。”说完,他的目光找到茉莉,茉莉却扒在帐子上,竭力望着校场方向。
宋燃会心一笑,拔腿出营。楚棣走上前,注视了她几弹指功夫,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她,然后轻轻一拍她的肩膀。
茉莉一回头,颇为惊讶地看着他。
“大功告成,我们还在这空荡荡的行辕做甚?”楚棣对她笑道:“走,去看校场点兵。”
“遵命!哎,隋大哥,等等我!”茉莉急得快步追上去。
士兵将两匹马儿牵来,楚棣看向茉莉,见她已经把手搭上马鞍,准备翻身上马,便不多事询问,单是一笑:
“场中风大,骑慢些,当心沙子迷了眼。”
茉莉对他点头一笑,如一团朱砂,利落地附在马背上,跟着楚棣向校场奔去。
校场位于河谷腹心地带,极其宽阔平坦,点将台依山势而建,位于正北面的坡地上。站在台上,可将大军操练阵营尽数收入眼底。
军令如山,执行以迅雷烈风之势,依上将军宋蔺之令,列为三个大阵,每阵皆由骑兵和步兵组成。步兵一色绛红战袍金色铁甲,配陌刀、长短兵器一件,其中两成士兵背弓持箭。左右两阵骑士皂衣玄甲,手执长槊,负箭三十支,战马全副武装,随马携带啄、锤、斧、鞭和块圆盾。中阵轻骑,马不披甲,骑士身着玄衣皮甲,配备□□箭矢。
金鼓息声,旌旗飘扬,一领大纛迎风招展,天地间唯有风声、水声,不等楚棣登上将台,一万精锐已在场中列阵以待。
楚棣久处军旅,自然明白这三千玄甲的重要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轻骑和步兵也能操练得如此威武整肃,稳如山岳。说不为之激动骄傲,那是假的。
茉莉是外行,却看得痴了。当初在家时,偶尔能听见营中刁斗和金鼓演习之声,那时候一味嫌烦,哪里知道此处驻军能如此震撼人心?忽然,毫无预兆地,眉心一蹙,泪如泉涌。
点将台上,诸营将领并肩而立,楚棣站在最前头,堪堪一个眼神,宋燃便高声宣告:
“三军将士们,圣人驾崩,京畿不稳。上将军有令:全军开拔回京,拥护太子殿下登基即位!”
场中齐声应答:“回护京畿,拥立东宫!”天气晴好,回声响彻云霄。
困境一解,楚棣心满意足地上前挥动手臂,向三军将士致意。待场中安静,方高声发令:
“主将归营,开拔回京!”
众位将军一并应声,疾步回营。茉莉立于点将台一角,先是鸟瞰军阵,而后慢慢上移,待把众位将领一一看过,目光才悄然落在楚棣身上。
在一片清脆整齐的兵甲声里,她暗暗地想,隋大哥真是了不得,忽而想起初见时他那副狼狈样子,不觉莞尔一笑。
楚棣和宋燃飞马下山,茉莉紧随其后,此时金鼓齐鸣,鼓声如雷,大军闻声而进,向长安方向出发。
队伍前端,楚棣笑道:“早知调兵遣将如此容易,我又何苦对诸位将军拔剑相逼,弄得自己跳梁小丑一般。”
“军中最爱论资排辈,殿下年轻,他们少不了要轻视。拔剑以为弹压,无妨。”宋燃开解。
楚棣似笑非笑:“是啊,虎符都不认,就认上将军一句话。”腰间长剑碰撞出声,他看一眼,“还有这把剑。”
宋燃头皮一紧,连忙拱手:“上将军满门忠心为国,自掌军以来一切军令可辨真假。”
“律法论迹不论心。”楚棣目视前方,神色淡然,“不必担心,我心里知道。对了,卢绾人呢?他与太子,可比我更亲。”
“殿下说笑了,人在后面。”
楚棣旋即调转方向,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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