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客人自入了城,早见先前无钱客商在旁等候已久,见他进来忙上前躬手道:“老兄,真救我一命,大恩实难报答。弟即便回去遣人将那银钱奉还府上,却不知老兄所居何处?”那客人因摆手道:“兄台不必言谢,正所谓在家都是兄弟,出门便是朋友,一点小钱不必挂怀。”那客商道:“老兄说得哪里话,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之事,我即为商道中人,更须讲求信义。莫说老兄今日救我于水火之恩,便是渴时与我一瓢饮,饿时与我一箪食者,我皆谨记心中,时时不敢忘者。何况钱债好还,人情难销,老兄若执意不收便是教弟为难了。”客人辞道:“兄台言重了,某非是要为难老兄,实是我非此间人,不如羁旅过此罢,并无有住处,恐怕你老兄白跑而已。”客商听了笑道:“我道是甚客气的,兄既在桐州尚无住处何不与弟同住,一来可以报答了兄台的大恩,二么近来两浙多盗匪,独身行路恐怕遭难事,弟如今也是孤身一人,别无朋友,正愁无伴哩,兄台若肯来,我弟兄二人正好说话。”那客人又辞道:“某本飘泊之人,行路有年,住挂无念,遇事似流水,见人如浮萍,早将这钱财二字看轻,缘分二字见虚,更不论你我二人萍水之交,离了这城门便各奔东西,行路两端矣,正所谓分也是缘,聚也是散,何必执着一时,将来时候长着哩,就此别过了。”那客商忙拉住他道:“正所谓行正足下,目方眼前,既是羁旅行人将来各奔东西,也不知何年再见,缘聚缘散总是一路嘛,我看兄台一路匆匆必未曾饮食,弟所投旅店正在不远,不如先一道去吃一杯酒,再做计较罢。”那客人推辞不过只得与他一同去了。
行至客栈,店家见他一夜未归便迎上来道:“客倌回来了,昨夜未曾招待,可要打尖休息?”那客商道:“我昨夜出城,投宿朋友家中,因未能回来,今日入城时得与这客人相识,快将你这里上好客房打扫干净,请他住下,”又道:“我须上楼取些盘缠来,烦请你先寻个僻静地方将他安顿一番。”店家为难道:“客倌来得不巧,雅间都已坐满了,只有大堂有几张桌子。”客商道:“也不必费事,只寻个安静地方就是了。”店家便因引那客人在雅间隔壁坐定,那客商自上楼去取了些细软,下楼便要还钱与客人,那客人却坚辞不要,客商道:“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兄若不收去,弟心何安?”因往他手上塞去,又转身从包袱取出一锭银子对店家道:“快把那好酒好菜置办些将来。”店家听了忙应一声下去,再过一时便捧了几张饼子,又端了一样咸菜,一样红糖上来,客商因舀起些咸菜放将饼上,又卷了遞去道:“老兄可知道这是甚么?”那客人遂道:“愿闻其详,”客商笑道:“这原是江南土物,名唤作麦塌饼的。虽说两浙地方十六州府多有所谓麦塌饼者,不过这地方的倒是与众不同。此地所谓麦塌饼的其实更似山东道中所唤煎饼一类,须得预先将锅子烧热了,再将麦面搅成团,趁热摊上刮成薄片,在饼上抹上些菜油即可,上桌时另有两碟甜咸陷儿随进,一样甜的是红糖,一样咸的是腌菜,吃时须将陷儿裹进卷成一团,入口酥脆。这饼须得趁热吃,以咸鲜为上,趁热食之酥而脆,放冷就软塌下去,也无此香味了。”那店家听了笑道:“客倌说的是,不过这麦塌饼虽是小吃食却也有大讲究哩。小店里所用的麦团都是当年新麦,菜油也得是新榨的,红糖用的也是上好稠州糖。这腌菜更是一绝,不但放了笋干又使香油炒过,所以才好吃。人家都说我这里的塌饼吃一口松脆香酥,吃两口咸鲜甜美,吃三口齿颊留香,若将一卷吃尽了,直教人坠云冲天,如食仙馐,念念不忘哩。”众人听见都笑了,那客人因拿起一块吃了果然松脆咸香,又连吃几张,赞不绝口。
吃过了塌饼,店家又陆续送酒菜将来,头一碗是火腿蚕豆,第二碗雪菜冬笋,第三碗油爆河虾,第四碗红烧素鸡,第五碗酱烧胡桃,另有沃豆腐一碗,鱼丸汤一碗,咸件儿一碟,荤素八大碗一气排在桌上,并好绍酒一壶。那客商让道:“这几味菜都是家常,可惜太素了,也不知合不合胃口,请老兄莫怪。”客人谢道:“这般珍馐一气摆满直教人眼花缭乱矣,真不知当吃哪一味了,兄台早入桐州可有甚荐的?”客商因道:“桐州原是下江地方,既处江汇,河鲜山珍自不必说,这地方的腐皮也是出名的。不过若有说弟每至此必尝的,尤以这道豆腐羹为最,这菜传是一位郎君为其父而造的,故也作孝子羹,土语呼作沃豆腐,得用鸡汤打底,将豆腐、香菇、鲜笋、鸡糜等与鸡汤烩在一处,加酱油调色,以芡实粉勾芡,临出锅时再以香油青葱激发,未入口便觉鲜香扑鼻,颜色滋润,入口香浓爽滑,回味无穷也;莫看这菜式简单,做好也却难,不说这鸡汤就得用三年老鸡熬制,单说这笋便是讲求,须得用初春的大笋,这笋俗唤作黄泥拱的,可惜今已入秋实在难寻。先将笋尖切丝,再用鸡油滑过,去其涩味方可以入羹,喝一口浑身茹汗,胃口大开,尤以酒后饮之为佳,每每酒醉后喝一碗只觉浑身松爽异常,真个醒酒良药也。不过这原是酒楼做法,如今乡人中能卖得起鸡的就不多,何况鸡糜呢?只好用茭白丝充作笋丝,豆渣混作鸡糜,丰俭由人也就不拘了,所谓琼浆能适口,茅柴也堪醉,兄台若吃了这一碗才知甚教作雅俗共赏哩。”二人一时都笑了,几杯酒落肚忽听得那客商嘟囔道:“好是好哉,奈何肚中却无油水,白瞎了这坛好酒啊。”那客人笑道:“这有何难,教店家切几斤肉来便是了。”因转头唤店家切肉来,客商听了忙止住他道小声道:“可说不得这肉字。”客人怪道:“这却是何故,难道这地方民风恶肉不成?”客商苦笑道:“老兄说笑了,哪里有民风不食荤的呢?奈何如今这世道好人家尚且没有油水,何况这等茅屋草舍哩。全因这桐州的太爷的大令,不许民间吃肉,百姓每皆是苦不堪言。”那客人怪道:“这却是为何?”那客人摇头道:“弟也不知,只听人说是他家奶奶笃信释老,故这老爹才颁此令,更命人勒永禁碑于县衙外。听人说这奶奶最恶吃荤,不能听一肉字,弟原不知一句话犯了忌讳险些被人拿了去,幸得友人及时止住,不然恐怕得去衙门里走一遭了。”一旁桌中一人也吃了点酒,听了这话便探过头来对那客倌高声道:“你老兄说得也不是,那老爹向来攀猿媚金,为人虚情假意,惯会装腔作势的,岂是那款款切切的人来?不过也是为了马上走禄罢了。”众人听了更不解,那客人因趁机请他吃酒,问道:“这吃荤腥的又与仕途何干,请老兄指教?”那人原也憋了一肚子话正没处说去,今见他来问一时更起劲了,便嚷道:“适才听得兄台讲话,洋洋洒洒如行云流水一般,料想兄台也是个吃家,却不知道这老爹原是个万年的廩生,本来无缘正途,谁知一朝飞上枝头竟混了个举人,便也装模作样的上京去了,恰逢这京中老相爷的夫人做寿,他便顺势随势上了一篇颂词,将那老奶奶比作天凤人龙,惹得相爷高兴,便赏了他个富庶的冲繁地,他本来是久试不中的料子,一朝做了一县正堂自然喜不自胜,更视那老相爷为再生父母,又听人说那相府里的老奶奶虔信老佛,吃素多年,最听不得一个肉字,他便也依葫芦画瓢在境内禁荤,以此为相爷献媚。那相爷听了高兴,随奏明天家为他加级,他因变本加厉,以至耳中听不得一个肉字,否则就要拿人去问。可怜我每百姓一日不能趁几钱,只盼能偶有一口荤膻,才能稍解其苦,却如今竟连肉字也说不得了,天下岂有这等恶政哉,可奈何!可奈何!”这话一出便引得众目齐聚,议论纷纷,更有甚者朗声附和,愤愤不已,一旁店家听了急忙来劝道:“客人可是醉了说这些胡话,小心隔墙有耳,惹火上身。”那人听了怒甚,又叫道:“我岂醉了!不过说些心里话罢,这也不成么!我如今就说了,那老爹还能有顺风耳听见不成!便是听见了也无妨,我自有办法,他这强龙也难压我地头蛇去!”话还未落却见一班快手进来喝道:“好大胆,光天化日竟敢聚众狂言,即拿了你们去见老爷。”原来这旅店果然四面漏风,适才那客人问荤时便早有人去衙门告发了,快班闻言随即出动,方到时正听见那人的高谈阔论,大喜过望,便将堂上一干人等并店家一同捉了去,上了枷子押在班房不提。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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