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堂上,三班站定,众呼助威,只见那老爷冠带齐全,威风凛凛,端坐堂上,头上明镜之额高悬,身后海崖之图高挂,一眼看去倒真似个公正廉明的样子。那老爷方一升堂,不待吩咐两旁衙役便已将班房内众人带出,卸了枷锁押在堂上,乌泱泱跪满了一堂,足有十数人,店家也在其中。那老爷升堂一拍惊堂木便问道:“乾坤朗朗,天下太平,岂有何人胆敢以身犯禁,还不速速招来?”一旁捕手听了忙拱手道:“小的在店中见有人吃酒与人高声詈论,辱骂老爷,言中犯忌讳,说甚么老爷本是万年廪生,全因相爷保荐方得了这一县之境,并造谣老爷禁肉乃是向相爷、奶奶献媚云云,其不堪入耳之言不能一一,小人因将他几人捉了押送堂上,但听老爷问罪。”那老爷听了只觉被人捉住痛处,因大怒道:“本官也是宿年的贡生,身受皇命执掌一县之地,尔等刁民胆敢议论朝廷,诽谤相爷,辱骂本官,实乃大逆不道!究竟是何人所言,还不与我说来。”那捕头将人一指,正是前面吃酒客人,那客人受此一惊,醉意全无,只跪在地上两股战战不能自已,那老爷见了叱了一声,眯着眼问道:“就是你说我攀猿媚金,虚情假意么?”那客人忙道:“小人吃酒醉了,才有此胡言,是小人嘴欠,该打。”便自掌起嘴来,那老爷也不听,只道:“你既说我攀猿媚金,虚情假意,我便真与你一个罪名,便是欺君越上,罔议朝纲可好。”又使惊堂木一拍喝道:“呔,你这刁民,岂不知吃肉本是杀生,损德减寿之行,食素方是积德,行善增福之为。我皇帝陛下素爱百姓,因禁兵杀在先,相公、奶奶等倡素食于后,此都是为社稷生民计,为万年之福荫也,乃尔刁民既不知敬尊官长,又不崇积德善行,却一意行那魔鬼事,反喋喋为怪,嘻嘻为常,深负陛下之恩,官长之教,更有甚者竟在店中公然詈论,教唆众人,对抗朝廷,究竟是何居心?”因掷下黑签作势唤左右将他拖去杖决,那客人听了忙叩头告饶,直如捣蒜一般,道:“恳求老爷饶命,小的不过是个脚夫每日只在恩波桥上卖力气的,不过糊口饭吃,实在难以孝敬,便是剐了小人心肝拿去卖恐也不值几钱,只求老爷当小的是个屁放了罢。”老爷听了竟有些失望,暗道:“又是个穷鬼,”遂感无趣因不再问只将他问个流罪,挥手命皂班拿去,不提。
且说那店家原便怕极,又眼见那老爷发配了那头前吃酒的客人,更觉胆战心惊,故不待老爷问便叩头告饶,口称冤枉,那老爷定睛一看乐道:“怎又是你?听说你店里有人对本县口出狂言,本月内可有三次了罢,莫非是你这刁民故意唆教不成?”店家忙道:“小人冤枉,哪敢唆教人议论老爷的是非哩,只是客栈内外本就是打尖吃饭的地方难免人多眼杂,每常有外乡客人不知本县的规矩多无忌口,恐怕冒犯了老爷。小人也曾劝过,奈何他却不肯听,这事实与小人无关。”。老爷道:“虽是客人终也是你店里出的是非,与你也有关系,这劝阻不力,不报官知之过,罚你个四五两也不冤。”店家听了忙叩头告饶,泣道:“小店每日不过赚几千钱,扣了柴薪原料,每月结余也不过一两,前日方交了孝敬,本月内又多有罚金,小店早已入不敷出,强撑罢了。如今竟一次便要四五两,小人恐怕实在无法承受,还望老爷怜惜。”不待老爷说话一旁捕手却急了喝道:“放肆,你原不过一介小贩能有钱趁全赖老爷的恩惠,倘无老爷下令凡过路客商必得入境住宿否则不许过关,你方能趁机经营,否则莫说是日乘千钱,便是一个客人也不会有,只怕早便饿死了罢。如今日进斗金倒来这里哭穷,将老爷之恩都抛诸脑后,实在是忘恩负义之徒。今日你店里收容狂客一旦定罪,传扬出去恐怕往来客人再不愿来了罢,更不说你收容狂客早犯了窝藏之罪,按律当杖八十流放广东,今蒙老爷宽宥,只罚你纹银五两,你还不知足,难道真要老爷发狠将你一家老小都押解岭南瘴地等死不成?”那老爷也顺势教人去往他家里捉人,那店家大吓,忙道:“小的岂敢辜负老爷庇佑,实在是为难,不过小人家里老娘原有嫁妆几箱虽不值钱,卖了也能凑几两,小人即回家去将那几箱卖了,五日之后必能将钱交上,万请老爷宽限几日。”老爷听了虽不满意也只得道:“既如此本县开恩准你三日之后交纳罚银六两,三日之中每日须打十板以作警示,不许收赎。三日之后倘无钱不能及时缴纳的,每日加打二十板,日加罚钱一千,五日之后若还有拖欠的,便将你全家七口并你店中伙计等都依窝藏之律重责一百,流放琼州,你家里产业也得一并抄没入官,你可依也不依?”那店家心知他故意加价也不敢多言忙叩头谢恩,那老爷遂命人教他画押,将他押出受刑不提。转头又向捕手道:“是甚人胆敢口出狂言?”捕手一指那三人道:“正是这三人。”老爷又问道:“其余人是何罪?”捕手会意便并告道:“其余十三人是店中食客小厮等,因在店中曾听狂言叫好遂一并逮来请老爷发落。”那老爷因幽幽道:“耳听狂言,目睹狂客,既不制止,又曾助声当与之同罪。”众人听了忙叩头告饶,辩解道:“小的只是看热闹的,不曾叫好。”一时堂上叫饶一片好似菜场一般,那老爷一拍惊堂木,待众人噤声便装模作样道:“既非主犯也可宽宥,着加恩每人打二十板罚银二两,也限三日内交完,倘有违期者治罪如前。”众人早被吓破了胆,哪里敢违,纷纷画押出去受刑不提。
那老爷方转头对那客人一行,正欲问时却见适才客倌以头抢地,哭道:“小人原是贩纸米的行商,受庇于城外陈老爷驾下,我朋友二人不过在店内吃酒谈天说些羁旅玩笑,不成想那客人吃醉了酒竟高声叫喊口出狂言冒犯老爷,小人不过一介流民,岂敢肆议官长,辱骂县尊哩。小人与友闻言俱大吓不已正欲上前劝阻,孰料官差来到,不由分说将我二人捉住扭去见官,实在冤枉。小人原是建州人,来往本地有年,受保于老员外门下,官凭路引俱在身,老爷若不信请差人往城外中和堂一问便知了。”那老爷正闭目养神也不听他的话,忽听见了陈中和堂老爷几字,猛睁开眼来,将他细细打量了番,道:“如此说来似曾见过你的。”那客商忙道:“正是,前年纸神大祭按例当陈家荐酎,小的因奉老员外之名曾往衙门中送胙酒,得有幸见过尊颜,小的本想攀附奈何家中逢遭变故不得已返北去了。如今家事已毕遂再往南来,路过贵境得受老员外召唤原欲并与亲友在城中歇脚,寻机再往老爷府中拜见不想却遇着这事,虽非我等本意也是冒犯了老爷,小的乃行脚之人原无所孝敬的,如今谨将行商所得三成年利奉上,今后少不得还要受老爷照拂。”那老爷道:“三成年利是多少?”客商答道:“大约有一千两上下。”那老爷听了又向捕头道:“果真是这客人所言么?”客商忙道:“实非小人等妄言,请老爷明察。”因暗中往那捕头袖中塞了银子,那捕头自颠了颠便将银子收了,转头向堂上拱手道:“回禀老爷是小的记岔了,这詈言实非那客人所说。”那老爷因抚须而笑,颔首道:“客人有心,本官谢过了。既是冤枉自当无罪开释,客人请自便罢。”那客商谢过正欲拉住客人,却见衙役上前阻拦,那客商见此忙向堂上道:“我与友人原是同行,如今只我出去了怎好与他亲人交代?万请老爷再开恩,允我二人一道出去罢。那老爷却道:“客人不过给了一千两原只够买你一人的,哪里有一千却救两人的便宜?你这朋友要想活命也得再出一千来。”眼见他还要肯求,那老爷不耐烦道:“你也不必在此纠缠,若你真要救他速去再凑一千两的年利来,”因不顾他哭天抢地,挥手命衙役哄了他出去。那客人也安慰他道:“兄台好意弟心领了,不必为我牵挂,快请去罢,弟自有办法出去。”那客商道:“兄台救我,我又岂能负恩岂兄于不顾而自活命的?”却被左右拦住不能进,只得出去自去寻人不提。
注:
一,按崇祯十五年银钱折算价:1两=2400文
一,保商制:北商人南下须由本地铺户担保方许经营。
一,纸纲制:桐州土产竹纸,岁贡元书纸一千张、赤亭、井纸等各七百张;各色笺纸计五百张。例由官办官解,自先帝御极始由民办,令勤昌盛、越竹斋等十家轮流解运,官给食银路引。又十年两浙节度使杨为保浙纸计,特立纸纲之制,以此十家为总商,号为十纲,安纲造册,发放窝本,无窝本者不得从事纸业。凡自两浙所出之藤、草、竹各色纸笺等不许私自造贩,必附于十纲始得生产。凡各地纸贩亦皆得依此十纲,为其纲客乃得运贩之。后节度入朝,遂将此纸纲之制通行天下,因桐州纸通行天下故,便将两浙十纲更立为天下十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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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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