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
三队人马分道扬镳,元令仪等抵达英国公府时已是深夜。
静夜沉沉,黑云聚墨。
偌大的府邸在一片漆黑中犹如被吞噬一般,本该阖家好眠的时候,此刻灯火通明,十几个洒扫仆人手脚麻利地除雪。
元令仪紧紧地捏着受伤的手臂,步履匆匆地带着丛莽进了中堂,其余人沉默着跟在他们身后。
跨过高高的门槛,磨光的地面透着模模糊糊的烛火,紫光檀雕花大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着空青色竹叶暗纹金沙罗罩袍,暖玉青簪束着几近全白的头发,轮廓英挺,眉目森冷威严,一条长长的刀疤斜过面颊。
他沉声道,“回来了。”
“见过父亲。”元令微颤着手扶住元令仪行礼,她克制不住地望向父亲,泪水盈溢,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元卿尘。
“主君!”丛莽失力地跪下,“老奴无能!龙血军被奸人所害,小世子战死!”
老人的哭嚎萦绕正厅,如寒鸦泣血,凄厉绝望。
元卿尘缓缓站起,示意元令仪带小辈回院休息。
元令微执拗地看着父亲,刚想开口,见父亲趔趄地坐回椅子,悲戚地开口,“君君,听话。”
元令仪用力拉走了元令微,直到将几人安排妥当后,她步履坚定地走回中堂,一把挥开披风,没有丝毫犹豫地跪了下去。
“请父亲让女儿知道真相!请父亲允女儿为兄长报仇!请父亲允女儿守住英国公府!”元令仪声音如铙钹相击,响亮地撞破了元卿尘的设防。
“你起来吧。”元卿尘沉沉地说道,“熙熙,此事凶险,你若执意参与进来,为父定舍命护你周全。”
元卿尘曾得先帝赞誉亦狂亦侠亦温文。
年轻时是个快意疏朗的少年郎,战场杀敌勇猛,朝堂争锋睿智,庙堂浮沉数十年,曾四进四出死牢,心中自有丘壑,元家子孙,无论男女,皆是铁骨铮铮真英豪。
中堂灯火明灭间,丛莽娓娓讲述挹娄战事,父女二人面色平静,心底却早已是惊涛骇浪。
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福履院内,元令微对着南窗发呆,任由泪水流过脸庞,脑中麻木地回想长兄一言一行,她彷徨无助,心中有一头猛兽狠狠撕咬无用的自己。
“君君!”一个少年攀住了窗檐,月下的少年轮廓分明,眉眼霁明,眼波流转间均是见到少女的欢喜,翻身进到房内,小心地打开油纸,将温热的牡丹卷递到元令微跟前。
元令微看着少年,克制半夜的情绪还是爆发了,“韩颂!我长兄没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地上,韩颂愣愣地看着崩溃的心上人,茫然无措地帮她擦泪。
冷月清辉下,玲珑的少女泣不成声,炽烈的少年相伴无言,以月为名,凝霜成诗。
丑时末,寅时始,薄雾沉眠,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英国公夫人苏昕意颤颤巍巍地扶住老太太,哭着叫跪了半夜的元五信去筹办白事。
元卿尘缟冠紫袍,沉重地拜别母亲,带着丛莽上马入宫。韩颂驾着马车跟在他们身后,马车内元令仪与元令微神色凛然,沉默不语。
奉天殿前文武百官静默等候,丛莽的入京就是一颗石子投进深渊般的阆京,水面已平,渊底却早已是暗流四起。
司礼监掌印太监何晓急急地走到太子面前,低低耳语一番便行礼告退,太子高照神色不变,一如往常的恭顺安静。
元卿尘如青松一般地立定,对众大臣的打量视若无睹。
韩合吾横冲直撞地奔向元卿尘,几个瘦弱的文官被撞得趴倒在地却是怒不敢言,眼睁睁地看着韩合吾跨过自己。
“奶奶的!你说吧,是要我出兵屠了敖鲁,还是宰了顾公权全家?”韩合吾如狮吼出大逆不道之言。
元卿尘觑了一眼韩合吾,缓缓说道,“一切但凭陛下做主。”
“那你还在等什么!走,去找陛下!”言罢就要拉着元卿尘进殿。
元卿尘用力按下韩合吾,“五十了,稳重些。”
“稳重!稳重个屁呀!我那水灵灵的大侄子尸身都找不见了!三万龙血军全没了!要什么稳重,老子就是要报仇!”韩合吾青筋暴起,铁拳砸向白玉栏杆,一击粉碎。
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出,血雨腥风的朝会终究是来了。
周帝高坐明堂,提督太监褚祚铭呈上工部要钱的折子,户部大声驳斥工部,五六个文臣叽里呱啦地吵了起来。
武官一列安静得可怕,仿佛此时的激辩与他们不在一个朝堂。
终于待他们吵完,元卿尘正要出列,却听到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齐志又是一句臣有本要奏。
韩合吾黑牛一般的脸色更沉了,直接大喝一声,“老匹夫,你给老子憋着!陛下,臣有冤!请陛下先听臣说!”
褚祚铭眼皮狂跳,悄悄看向周帝,却见他面色不变,毫不在意韩合吾的僭越之举,“一同说说吧”。
“韩将军,下官要奏的应与你所说的是一件事,请由下官先奏。”王齐志年岁已高,如一块又老又硬又臭的石头,生生地让韩合吾无处下口。
“臣要参英国公怀不臣之心,指使世子元暨甯勾结敖鲁,杀害兵部清吏司职方主事刘琛,祸乱边疆,致使龙血军三万将士枉死挹娄!”王齐志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苍老、沉稳,震耳欲聋。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大臣们交头接耳,面露惊愕之色。
元卿尘仿佛没听见一般,淡然地望向周帝。
兵部尚书顾公权冷汗涔涔,不得不站出来,“王御史一派胡言!英国公忠心耿耿,自潜邸辅佐陛下,立下从龙之功。自入朝为官,殚精竭虑三十年,更有军功无数。英国公对陛下的忠心,不说是满朝文武之最,也担得起一句绝无二心!”
“哼!顾尚书,下官还要参你!监管边军失力,选人用人失策,纵容下属谎报军情,欺上瞒下,大逆不道!”
顾公权越听越心惊,想起连月以来的封封军报,原以为是裴元两家的争锋,本想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如今看来也是被算计进去了。
王齐志操着破锣嗓子接着说道,“老夫还要参勇毅侯裴静之身为辽东总兵,对军情不察,对军事不理,贻误军机,不予驰援,致使三万龙血军战死黑水道!”
众人皆望向裴静之,可他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如同被参的不是他一样。
元卿尘稳住心绪,他是昨日收到宫里的消息方知噩耗,而看如今情形,朝中怕是有不少人一早便知道战况。
周帝声音飘忽,“王卿,可还有本要参?”
“回陛下,老臣参完了。但老臣还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讲。”
“说吧。”
“陛下,敖鲁自我朝以来,以我国为尊,俯首称臣,历年朝贡无不勤勉恭敬,此番突然来犯必有蹊跷。”王齐志言辞恳切,“龙血军身处苦寒之地,为我国抵御外敌,他们浴血奋战,行伍兵卒皆战死,可敬可佩亦可悲。臣听闻自去年岁末军中粮草军备屡屡短缺,将士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此番孤立无援却依然死守边关,此等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请陛下为龙血军昭雪!”
“你这是参英国公呢,还是替他鸣不平呢?”周帝居高临下,“英国公,王卿参你,认吗?”
“臣不认!”元卿尘双眼猩红,“臣带了证人,请陛下宣挹娄县丞丛莽。”
“你不为自己多说几句吗?”周帝微微皱眉,似有不悦。
元卿尘向前一步重重地跪下,“陛下,臣自认为忠于大周,忠于陛下。臣自入伍以来,与兵士同吃同住,上场杀敌从未退缩,塞外荒漠,酷寒极北,臣去过,龙血军去过,臣守过,龙血军守过,臣经历的生死之危,龙血军的将士们所受之艰难,只会比臣更甚,北境边疆得以安宁数十年,全是将士的忠心与付出。”
“你们都听着!”周帝目光如炬,神色威严,“英国公元卿尘,率兵三十余载,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从无败绩,多少次死里逃生,身上伤痕无数,堪比护国柱石。龙血军,雄浑虎贲之师,朕得北境三十年安定,于江山社稷是福,于朕乃大幸。”
众大臣下跪山呼万岁,元卿尘将头狠狠埋下,双眼充血,周帝的一字一句,如同将他的四肢百骸架在烈火之上炙烤,稍有不慎就要被挫骨扬灰。
周帝不甚在意地说道,“宣吧。”
元令仪扶着丛莽缓步走向奉天殿,金乌撒下道道金光,透过飞檐翘角,却未能驱散朝堂的凝重。
“丛大人大恩,英国公府上下,没齿难忘。”元令仪发自肺腑地轻声道,“大人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丛莽重重地捶着自己的胸膛,“大小姐,老夫无父无母,无妻无妾,无子无女。此生唯有二愿,一是少将军与龙血军沉冤昭雪,教奸佞报应不爽。”老人立定向北望去,哑然失笑道,“二是挹娄安宁,百姓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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