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巍峨,飞檐斗拱,琉璃金瓦,流光闪烁,刺人眼目。
丛莽看向高高在上的龙椅,周帝的仪容模糊不清,是他看不清亦看不透的天子权威。
元令仪步伐摇曳,身姿优雅挺直,如竹似芙,亭亭玉立地站在元卿尘身侧。
韩合吾见丛莽入殿,眉头拧紧,眼眸眯起,全力捕捉老人的每一个细节,不愿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痕迹。
丛莽跪拜山呼,那声音仿佛是从岁月的深处缓缓传来,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疲惫。
周帝淡漠地说道,“丛县丞,说说吧。”
丛莽跪得艰难,“陛下,今年五月末,龙血军虎豹骑与巡军的兵部清吏司职方主事刘琛巡视溟水江一带,偶遇一伙商队以贸易之名欲偷渡,虎豹骑察觉有异,警示阻拦,可这一商队却武力死斗虎豹骑。”丛莽顿了一刻。
顾公权接道,“秉陛下,此言与先前战报符合。确是敖鲁金甲士伪装商队意欲偷渡来我不轨。”
丛莽微微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顾公权后说道,“可虎豹骑一队将商队击退时,遭遇千人金甲士袭击,只得边战边退至黑水道。少将军收到急报,恐军士不测,立即令三千黑豹骑出发援救。”
黑水道乃是双山密林中一道天堑,常年积雪覆盖,野兽横行,人迹罕至,猎户们称其为“雁难归”,十人去,无魄归。
顾公权心里一惊,至此开始,丛莽所言与京都所得军报均有了出入。京都收到的辽东军报,敖鲁金甲士来犯,虎豹骑击杀后,龙血军令三千骑兵循迹追之。
丛莽继续说道,“三千龙血军启程后,三日内毫无音讯。少将军本想亲自带兵去查探情形,央老臣寻了十二个猎户随军指路,可这时却收到裴总兵的军令,训斥少将军贪功冒进,勒令少将军须遵循将令,不得再孤军突进,违者军法处置。”
裴静之长吁一口气,默默闭上双眼,面容抽搐了几下,还未开口便被周帝打断,“你一会再说,让老人家先讲。”
“少将军无奈,只得令元家护卫速去探听消息,仅有一人返回,称龙血军先遣部队被关押在溟水河岸大营。这时有军报称,敖鲁大军已集结完毕,欲涉溟水河来犯。少将军派人将此情况上报辽东镇戍后,立即整军出发,战事匆忙,粮草军备均是不足,苦战死守四月有余,此间频报求援,可始终无人前来。”
顾公权听完立即出列,“陛下,丛县丞所言与军报虽有出入,但并不多。元少将军与龙血军三万将士乃铁骨铮铮的英烈,请陛下嘉奖王军!”
周帝并没有接话,“裴静之,你的援军呢?补给呢?”
裴静之微微张了张嘴,喉咙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微臣并未收到求援。”
丛莽额头重重叩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挹娄百姓曾自发送补给到前线,却被一营自称是龙血军的兵士阻拦,不少百姓与他们争执,竟被当场斩杀。老臣与龙血军共同治理挹娄三十余年,那伙人老臣全不识得。询问龙血军稍许细节,他们竟是全然不知。那些人,绝对不是龙血军!”
“朕要知道这伙冒充的是谁?”周帝目光如利剑刺向裴静之。
“绝不是臣派去的人,陛下!若是臣的私兵,既已装作龙血军,为何不收下东西,却偏偏要斩杀百姓激化矛盾!”裴静之手脚失控,微微颤抖,心中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全身,“臣听闻是英武卫小队护送丛县丞入京!魏世南,你的兵怎么会出现在挹娄!”
魏世南侧过身子,明目张胆地瞄了一眼元卿尘,迅速堆起层层叠叠的笑意,嘴角高高扬起,扯出深深的纹路,“裴侯爷,这哪里是微臣的兵,英武卫乃是陛下的兵。至于你说英武卫为何会出现在挹娄,又为何会护卫丛大人入京?当问陛下。”
周帝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是朕令太子北上,由英武卫、禁军共同护卫,有何不妥吗,裴舅爷?”
朝堂之上,气息瞬间凝滞,裴静之自听到太子两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却不敢抬手去擦,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安。
“陛下,龙血军此战并不单单是与敖鲁对战,还有勇毅侯的私兵!是勇毅侯勾结敖鲁,意图谋反!”丛莽自跪下后第一次抬头直视周帝,苍老的声音仿佛破旧的风箱艰难拉动,“臣有证据!请借殿前侍卫佩刀一用。”
周帝略一点头,褚祚铭抽出一把长刀走到丛莽身前,“请吧,丛大人!”
丛莽道谢接过,咬紧牙关,眼神中透出一股决然,手中紧握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刀,没有丝毫的犹豫,猛地朝着自己的腹部用力扎了进去。
刀刃刺破官服扎入肌肤,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如同红色的泉流自大地蓬勃上涌,汩汩地反哺大地,滚烫热烈,在他的身前溅落,缓缓流淌开来。
丛莽强忍着腹部传来的剧痛,双手微微颤抖着握住刀柄,艰难地移动刀刃,在腹部切割出一道口子。每一寸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脸色青灰,嘴唇煞白如纸,不停地颤抖着。
刀口渐大,他伸手从腹中艰难地掏出了一个油布包,已经被鲜血浸染得通红,在他颤抖的手中显得格外醒目。
元卿尘跪着接过,昔日的一主一仆跪于那滩热血之上,血液还在不断地蔓延,仿佛要将奉天殿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如那漫天厮杀的黑水道一般。
魏世南微微弓着背,神色复杂地看向韩合吾,声音如裹蜜的毒刺,一脸的假笑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呦!这个新鲜,奉天殿上剖腹取物,真可谓是前所未有,还得是英国公的道行深啊。”他声音陡然一顿,“微臣恳请陛下为英国公的忠奴宣太医!”
周帝冷眼看着,不发一言,褚祚铭快速上前将包裹严实的油布包层层地打开,一叠洁白如雪的丝绢被小内监小心翼翼地递到周帝手里。
众人屏息无声,只有丛莽的痛吟与喘息。
元卿尘紧紧地按住丛莽的伤口,意图帮他血,滴滴泪珠冲淡了热血,转瞬间又融进了血中,消失不见。
“裴静之。”周帝面色如冰,“好一个勇毅侯,好一个国舅爷,好一个辽东总兵!朕命你统管辽东二十五卫,命你统管二十万大军!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吗?”说着,一把将丝绢甩了出去,“都好好看看!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勇毅侯府!”
顾公权飞快地拾起丝绢,一目十行地看完,脑中嗡嗡作响,强行克制自己不要去看太子。
那绢质地上乘,乃是皇亲贵胄方有资格的着衣,绢上字迹遒劲,他一眼便认出是元暨甯所写。
“陛下,此乃龙血军少将军元暨甯字迹,详细记载了龙血军被引入黑水道后遭敖鲁……”顾公权心里发虚地顿了一刻,“被裴家军、金甲士围战的行军手札。”
元令仪神色复杂地看着顾公权手里的手札,眼神闪烁,不敢看向元卿尘与丛莽。
“陛下!”元卿尘大喝一声,“此乃微臣次女在犬子尸身上发现的,求陛下为犬子正名!为龙血军三万将士报仇!”
“裴静之,你来讲一讲。”周帝闲庭信步般地踱步到裴静之身前,黝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
裴静之的双腿像是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不受控制地缓缓弯曲,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似是一声惊雷炸得众多大臣瑟瑟发抖。
“臣,冤枉!”裴静之匍匐在周帝身下,“陛下,臣没有理由勾结敖鲁!边疆不稳,社稷动荡对臣没有好处啊!天家恩重,太后娘娘是微臣的嫡亲姑母,皇后娘娘是微臣堂妹,微臣的女儿明年即为太子正妃,宗族子弟皆是重臣!臣,已是享有求无可求的富贵了!陛下!”
魏世南似笑非笑地说道,“哦?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增援呢?”
“臣并未收到任何求援!”
“溟水河打得都能下饺子了,勇毅侯!”魏世南极为轻佻地拉长语调,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裴静之,眼中隐匿的杀气似乎要溢出眼眶。
“求陛下,宣太医!”元卿尘终是按捺不住,双手扶地,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都磕得极为用力,元令仪跟随父亲跪下大声哀求,可周帝却始终置若罔闻。
韩合吾快步走了过去,低垂着头,眸色复杂地看向奄奄一息的老人,嘴唇紧抿,毫无征兆地,他的双腿猛地一弯,跪在老人身侧,静静地看着,苦涩自心底翻涌,眼底漫上了无尽的悲凉。
裴静之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心中却突然平静,双眼通红地看着太子的背影。
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培养长大的,年幼丧母,自小体弱,他举全族之力扶持,如今他身姿修长挺拔,犹如笔直的松柏。此时此刻,他好想走到高照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自己尽力了。
生不能开路护君登明堂,死亦可化身成树撑庇冠。
裴静之紧闭双眼,“臣认罪。元卿尘得陛下信重,与臣分庭抗礼,元暨甯少年得势,对臣屡次不敬。龙血军镇守辽东边防,臣如鲠在喉,欲除之而后快。臣设一石二鸟之计,勾连敖鲁来犯,引二者两败俱伤后,由裴家军一举歼灭。”
周帝缓缓走回龙椅,爱怜地抚摸着龙椅扶手,“宣太医。”
小内监快速踱步而出,生怕慢一步,那满身是血的老人就一命呜呼了。
魏世南蹲在元卿尘身旁,伸手拨开丛莽的伤口,甚是可惜地叹了口气说道,“不必了,人已经没气了。”在元卿尘耳旁轻声说道,“可惜了,一个忠仆。”
元令仪神色紧绷,视线在元卿尘和魏世南中间来回逡巡,冷汗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流入衣衫,激得周身发凉。
“死了?”周帝的声音凉薄得瘆人。“裴静之,朕问你一句,你要如实回答,太子与此事可有干系?”
裴静之趴在地上,涕泗横流,“绝无干系!太子忠义孝悌,是臣不忠不义。”
“当真?”
“当真!否则太子怎会令英武卫护送丛莽回京。”
“既如此!裴静之,当庭杖毙吧!”
元令仪默默地看着元卿尘,耳中反复回荡的只有一句当庭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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