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棚开设次日,风声便传到了皇帝耳中。
官员们纷纷溜须拍马,大赞太子仁德,皇帝却像吞了只苍蝇似的,待要发作,又师出无名。
在他看来,反正那些流民不过百十来人,并不算多,他们身上又没有路引,进不得京城,只要在外多耗些时日,迟早有饿死的一天,不会给朝廷带来什么麻烦。
但他没想到穆归衡会公然接济流民。施些银子出去事小,把涵州所谓“受旱灾之害”一事传扬出去事大。百姓们不清楚内中疑点,若见皇帝迟迟不拨银粮救灾,必然会对朝廷生怨。
皇帝本打算先派一队钦差去涵州查明灾情如何,再作打算。奈何一则路途遥远,来回两程颇耗时日,二则他也担心钦差存有私心,向涵州官员索贿后与之沆瀣一气,合伙欺上瞒下,骗来赈灾款后中饱私囊。
为此,皇帝已经很头疼了,久久想不出万全之策。太子倒好,不但不为他分忧,反而还跟他对着干,实在让他失望!
以往遇到这样的难题,皇帝总会让江淮照替他出谋划策,以那只老狐狸的精明,不愁找不到破局之法。
可惜现在……
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皇帝下令杀他时毫不犹豫,待他真的一命归西了,皇帝反而渐渐开始后悔起来。
再怎么说,江淮照毕竟是他的故交。二人在前朝做了十年同僚,又在本朝做了近二十年的君臣,利益之外,也不能说全无情分。
如今斯人已矣,遇上此类烦难之事,也不知该找何人商议。
“陛下,国师求见。”老内监前来通传。
哦?
皇帝眼神一动。
怎么把他给忘了!
国师卜卦之才非同凡响,只要让他算一算涵州的灾情究竟如何,不就相当于派出钦差亲眼得见了吗?
更重要的是,国师久居京城,涵州官员没机会向他行贿,也不可能与他合谋欺瞒朝廷。
“让他进来!”皇帝抬高了声音,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费红英一进御书房,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事,刚行了半个礼便被皇帝打断。
“爱卿可曾听闻涵州旱灾一事?”
“回陛下,微臣有所耳闻。”
皇帝命人给她赐了座,又道:“朕觉得此事有些猫腻,爱卿不妨替朕算一卦,看看这所谓灾情究竟是真是假,是大是小。”
费红英正色道:“陛下,微臣正是为了此事来求见您的。”
“哦?”皇帝观其神色,便知此事并不简单,“快讲!”
费红英微微蹙眉:“微臣早先私下算过,今岁应是风调雨顺之年,谁知今早却听闻涵州遭逢旱灾,实在令人惊诧。为证当初推算无误,微臣方才便又起了一卦。”
皇帝愈发向前倾身,全神贯注道:“结果如何?”
“灾情是假。”费红英斩钉截铁道,“涵州官员求财无道,竟敢欺瞒圣上。”
“那京外的流民呢?”皇帝又问,“为何都道自己深受旱灾之害?”
“流民是真。”费红英一叹道,“但他们之所以流离失所,不是因为受灾,而是受当地官员威逼,不敢不从。”
皇帝本就如此猜测,听她这样一说,更是深信不疑,拍案道:“好个周望安,真是活够了!朕若不活扒了他的皮,简直枉为人君!”
“陛下息怒。”费红英阻拦道,“您要杀他,随时都能杀,不必急于一时。微臣倒是有个一举三得的主意,您可愿听上一听?”
皇帝思索片刻,来了兴致:“什么主意?”
费红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派遣钦差,拨款赈灾。”
皇帝大为不解:“此举如何能有‘三得’?”
费红英俨乎其然,一一列举。
“第一‘得’,师出有名。微臣的卦辞在旁人眼中终究算不得铁证,您若现在就下旨诛杀涵州刺史,必有许多愚昧无知之人污您圣誉,说您听信佞臣之言,不顾灾民的生死。唯有派遣钦差实地查证,才能让天下臣民心服口服。”
皇帝点点头:“嗯,是这个理。”
费红英继续道:“第二‘得’,充实国库。陛下虽已下旨加征赋税,但最快也要秋后才能见到成效,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不妨借赈灾之名,要求朝中官员捐集钱粮,同时严查历年贪腐积案。左右涵州并无灾情,钦差回朝以后,这些赈灾款理所应当归于国库。”
皇帝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是啊,为官者哪有不贪的呢?如今国库吃紧,总不能只从百姓身上榨钱,也得让这帮家伙出出血。
费红英为表忠心,还主动言明:“微臣蒙陛下之恩,忝列衣冠,平日多有朝臣奉承赠礼。累月下来,共计三千七百余两银钱,府内俱有记账。陛下若要杀鸡儆猴,可先拿微臣开刀,以解国库燃眉之急。”
皇帝早知许多官员都在巴结讨好国师,若有金钱往来也是人之常情,他从没指望费红英能做到两袖清风。
不过她今日之举,倒是让皇帝高看了一眼。
“罢了。”他眯着眼笑道,“朕便是要杀鸡儆猴,也杀不到你这只三千多两银子的小麻雀。比起清浊,朕更看重你的忠心。至忠之人,便是再贪些又有何妨?”
费红英行礼谢了恩,接着说道:“此次赈灾,最好能由太子殿下担任钦差,出使涵州。”
“这如何使得?”皇帝立刻拒绝,“太子自小便娇养在京城,从未离开过朕的庇护。涵州山高路远,他又旧疾初愈,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操劳?”
费红英义正辞严:“陛下,这便是微臣要说的第三‘得’——太子正是因为缺乏历练,才会被这等雕虫小技骗过去,因而深信涵州遇灾。唯有让他经历一番磨炼,亲眼得见真相,他才能有所反思,拜服于您的远见明察。”
皇帝还想反驳,可是扪心自问,又觉得她这番话不无道理。
穆归衡的确被他保护得太好了,所以才那样天真。皇帝能护他一时,却不能护他一世,他终有一日要自己面对险恶的朝堂,不能不早早开始历练。
更重要的是,以穆归衡的脾性,绝不会与涵州的官员同流合污。让他出任钦差,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皇帝沉默思索良久,终于答应了下来,即刻明发圣谕,命百官捐银筹粮。不过他并未即刻宣布钦差的人选,不知是不是尚未下定决心。
消息一出,朝中与民间都议论纷纷。数日下来,所筹银钱只有数万而已,远远没有达到皇帝的预期。
费红英私下给穆归礼递了话,让他弹劾几个贪污受贿的官员,借此迎合圣心。
穆归礼旋即照做,果然得到了皇帝的夸奖,连带着几次抄家的肥差都落到了他手里。他也没有独吞油水,悄悄给费红英分了一成。
这些日子里,江御暮和穆归衡时常待在京郊的粥棚,偶尔能看到押送人犯的队伍,每每询问,都是被抄家流放的贪官。
穆归衡见之不由感叹:“天子脚下,竟也藏污纳垢至此。”
江御暮幽幽道:“他们要是不那么吝啬,也许还不会遭此劫难。”
“吝啬?”穆归衡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遭此劫难,难道不是因为贪心么?贪心与吝啬,应该不能混为一谈吧。
江御暮望着囚车远去的方向:“自从陛下下旨以来,城门口日日张榜,将哪位官员捐了多少赈灾款写得一清二楚,咱们都瞧见了。”
穆归衡一点就通,恍然大悟道:“被抄家的官员,都是不曾捐银的官员!”
江御暮点点头,哂笑道:“如此一来,官员们即便榜上有名,怕也无法安心了。为了保住乌纱帽,肯定会继续掏钱,多多益善。”
城门口每日清晨换榜,事实果然如她所料。
穆归衡不禁感慨:“我确实不适合做储君,更不适合做皇帝。”
比起在难辨清浊的朝堂里与臣民玩弄心术,他更怀念上辈子的恣意潇洒,快意恩仇。
百官筹集的赈灾款一日多过一日,钦差的人选却迟迟没有确定。
枕席之间,穆归衡曾与江御暮深谈一次,提出:“我若能奉旨出使涵州,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带你一起离开京城。待救灾事毕,咱们便寻个机会金蝉脱壳,如何?”
如今时机已然成熟,江御暮自然不会再阻止他离京。
得到妻子的支持,穆归衡次日一早便出现在了朝堂上。
官员们见到他,都有些不解:太子殿下不是从不过问政事么?今日怎么有雅兴上早朝了?
穆归衡顶着百十道疑惑的目光,朗声道:“启禀父皇,儿臣自请出使涵州,赈灾济民,以解您心头之忧。”
皇帝久久地望着他,见他目光坚定,不由在心中暗道:稚子天真,是该多加历练。归衡啊归衡,迟早有一日,你会认清自己的蒙昧,拜服于朕的明智。
“准奏。”皇帝轻轻吐出两个字。
穆归衡有些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顺利?他还以为自己需要磨破嘴皮子,才能劝得皇帝放他离京呢。
与此同时,穆归礼肚子里已经泛起了酸水。回府后,又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仆役护卫们身上。
老管家连忙去搬救星,请国师大人来安抚穆归礼。
见到费红英前来,穆归礼果然歇了三分怒火,语气却仍旧很冲:“凭什么!凭什么是他!?本王又是弹劾,又是抄家,忙了这么久,竟给旁人做了嫁衣?”
费红英亲手给他倒了杯热茶,递到他嘴边:“恭喜殿下。”
穆归礼就着她的手喝下茶水,嘟囔道:“有什么可恭喜的……”
费红英勾了勾唇角,拨得他心弦一动。
“恭喜殿下,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
穆归礼立时严肃起来:“什么意思?”
“据微臣推算,太子殿下会在前往涵州的途中复发旧疾。”
费红英唇角笑意更浓,又补充半句——
“不治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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